世有千千结

　　西雅图的天空还是那么蓝，相比于国内，这里空气中的细小颗粒物是势弱的，紫外线要强几个等级，特别现在是夏天。
　　顾白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误是忘了带睡眠眼罩，没有考虑到在西雅图，即使闭上双眼，阳光也会渗透过眼皮缝隙，刺激瞳孔。这里充满阳光的味道，他能感觉到紫外线杀死霉菌，霉菌尸体腐烂散发的气味，是的，这是阳光真正的味道。他在医院呆的太久，最熟悉的就是走廊里经久不散的消毒水的气味，他曾有段时间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大团菌落的组合体，泡在消毒水里，慢慢有一天被氧化分解掉。
　　现在，他躺在夏初的床上，用充满阳光味道——或者铺满了霉菌尸体的毛毯把自己卷成一个老北京鸡肉卷，就露着个脑袋，像只吐着舌头趴草地上的长毛拉布拉多犬，惬意地享受这个盛夏。他在想，夏初躺在这张床上时，会不会和他做同样的事情呢？顾白突然狡黠地笑了，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他和他，相隔半个地球，他们都是巨大的霉菌，一个在见不得阳光的屋檐下被化学试剂杀死，一个为了阳光被来自太空的紫外线杀死，尸体横陈，腐烂分解，都是可怜又可悲的小家伙。
　　他很高兴生命中有他的存在，虽然顾白从未煽情地对夏初说过，每次无论见面还是聊天，都是无休止地向他索要东西，提出苛刻的要求。他们两个，像是不懂该怎么相处的小屁孩，顾白身上扎满了豪猪的刺，固执地想拥抱扑向夏初，把他扎得鲜血淋漓，而夏初假装小大人的模样，回抱他，摸摸头。
　　都是傻瓜。
　　如果双胞胎心灵相通是真的，夏初我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顾白眯着眼睛，适应着异国的阳光。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敲门的咚咚声响起，门打开的声音。
　　“你错过了早饭，也打算错过午饭吗？别告诉我你这个冒牌货来这里就是为了占着这张床睡觉的。”盛气凌人，嚣张跋扈，这是夏夏，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之一，夏初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大他三岁。虽然说话很不留情，但顾白对她很满意，相比于茉莉的手无寸铁的可怜小女孩攻势，让杜晚生有时候头疼，这种对付起来很简单，而最重要的是，她把夏初当亲人看，没有选择那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子。

　　顾白这次来除了要处理周末的一些事情，还有就是解决夏家那个要和夏初争位置的私生子。按理说夏初这个养子的身份在夏家不占优势的，但他是被夏家的女主人亲手抱大的，喝着她的母乳，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他是这个家里女主人的儿子，无可取代。
　　而那个私生子是情妇所生，到如今都未进过夏家的大门。但那家伙以高材生的身份进公司了，很有能力，职位也不低。夏初虽性格成熟稳重，但毕竟年岁不够，还需要几年的时间。所以问题来了，这种时间差会对夏初以后事业发展造成很大阻碍，女主人很不希望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未来会受到这种威胁，特别是还有个摇摆不定的男主人。于是联系了顾白，俩人一拍即合，先行下手，干掉对方。
　　他们知道夏初的性格，也绝对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想保证万无一失。在女主人眼里，他的儿子正直勇敢，有责任心，这样肮脏的事还是等他再大一些在再做吧。在顾白心里，他的小哥哥是个会心软的傻瓜，这是身败名裂、你死我活的争斗啊，退一步就是悬崖万丈。

　　如果双胞胎心灵相通是真的，夏初，你的点滴幸福都会传递到我的神经末梢，让我欣喜。所以任何挡在你路上的人，都会被我推下去。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干净整洁，衣冠楚楚。顾白对镜子里的人很满意。他没有穿新定制的衣服，他穿的是夏初的，他喜欢这样，占有夏初的东西，身上也会沾染夏初的味道，好像他们靠得更近了。

　　书房里，女主人优雅地坐在沙发椅上，气质雍容华贵，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白衣灰裤的俊美少年。
　　顾白坐在对面翻阅资料，生子是名为夏清河的中法混血儿，卷头发和凹陷的眼睛，白皮肤，典型西方人的长相。草草看完资料，顾白望向女主人。室内一片安静。
　　“我和阿初很像吧。”顾白勾着唇角笑道，眼中光芒闪烁。
　　女人皱着眉，好像对顾白很为难的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但也只是看起来。”
　　“母亲总是能认清自己儿子的。我知道我的存在让您很为难，但无论如何，谢谢您这么爱他。”
　　“千万别，是我要感谢你帮阿初。”
　　“我帮了他就是拿到了长期饭票，不吃亏。”顾白调笑道。
　　“看了资料后有什么想法吗？”两人言归正传，夏初不知道能被拖在江城多久，时间会很紧。
　　“这些东西不够，我需要和这个人接触一下，测测深浅，才能决定从哪方面入手把他击溃到什么程度。”
　　“这没问题，只是我希望你的行动和言语一样有力。”
　　“这是当然的，妈妈。”女主人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顾白叫她妈妈，而是他那时的眼神，动作，语气，简直就是夏初上身。
　　转瞬即逝，顾白的眼中又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我们要做的不只是让他身败名裂，在西雅图混不下去。这种事过几年很快就会被遗忘，他要是卷土重来，我可最讨厌返工的。我的任务是从心理层面上击溃他，让他绝望，心灰意冷，生不如死，当然精神失常最好，我相信夏家会给他提供最好的病房。所以请您相信我，我是专业的。”
　　女主人看着靠在沙发上侃侃而谈的少年，甚是欣慰。

　　当顾白享受着西雅图的阳光时，夏初躺在江城人民医院的VIP病房里吹着冷气。
　　外面的喧嚣被厚实的门挡着了，大脑运作着，有些混乱，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茉莉会袭击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受人胁迫。还能是谁？杜晚生。
　　杜晚生在床边上站在看他，眼神中透露着怜悯。
　　“醒了后就回答问题吧。”杜晚生拉过椅子坐下。
　　“你想知道什么？”夏初声音有些喑哑，挣扎着起身半靠在床头，他伤的并不严重。
　　“你是谁？夏家我不太了解，据我所知，好像没听说过你这么个人。”
　　“我是夏家的养子，也是夏鸿鸣唯一法律上的儿子。我母亲为了我的安全，隐私方面做得比较好。只是我不明白，我所听说的杜晚生可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我之前是给你带来了一些麻烦，我很抱歉，你如果想让我赔偿你，帮你做一些事情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今这样报复性的袭击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别忘了，这是江城，我也不是无名之辈，我想AK集团也不想无缘故地树敌吧。”夏初的话音里外交说辞很熟练，让杜晚生怀疑他是不是经常被人绑。
　　“夏先生你先搞清楚一点，我没有袭击你，是你的亲姐姐攻击了你。”
　　“我和茉莉之前从未见过面，虽然血脉相连，但感情肯定是不深厚的。如果没有别人的胁迫，她怎么敢伤害陌生人，更遑论我是他亲弟弟......”夏初的声音振振有词。
　　“茉莉说你不是她弟弟。”杜晚生的话一字一句地砸在空气里，夏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很惊讶，看着杜晚生探究性地黑眸，张着嘴。
　　片刻后，认真地对黑眸的主人说：“我要见茉莉，再见到他之前，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夏初不再理杜晚生，直接躺倒闭眼。
　　“见茉莉倒是可以。不过我想先提醒一下夏先生，江家对以你的名义寄来的恶作剧炸弹可是很有看法的，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你的说辞。你现在被他们列为A级目标，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说完，杜晚生便拍拍西服上的褶皱，起身离去。
　　虽然江家在第一时间处理了餐厅里的事故，杜晚生耗费了不少唇舌，可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隔壁病房里不声不响地蹲着悔过呢。他不相信茉莉的话。夏初肯定是茉莉的亲弟弟，两人的长相摆在那，但是不是他要等的人这就有待商榷了。不过这对他有好处，他原本还想着怎样从夏初嘴里套出更多的消息，现在被合情合理合法地拘留在江城，杜晚生有很多机会了。

　　夏初躺在柔然的病床上，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隐隐作痛，但这都不重要。大脑一片清醒，从听到茉莉否认他开始，他知道，所有事情都不对了。
　　他把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小白求自己替他解决麻烦，母亲一反常态对于自己亲自来江城没有反对，以自己名义寄出的恶作剧炸弹，茉莉的袭击。所有这些只说明小白压根没想让自己就这么简单的脱身。这一点他不是预料不到，顾白过去没少利用夏初手上的资源。但他直觉这次不一样，不只是牵涉到江城、杜晚生、周家那些纸条上的名字，还因为他脑海里时常浮现的顾白说的那些话：
　　“阿初，我好羡慕你，活在阳光下自由自在的。他们都说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即使互换身份也不会被人发现的，阿初，我要是扮成你，会有人发现吗......”
　　他猛然意识到母亲这么些年来对小白的忧虑从何而来。顾白的身份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是天生的演员，从里到外又和夏初一模一样，若顾白真扮演夏初出现在世人面前，而真夏初又下落不明，或者顶替了顾白的身份，没有人能否认他，即使他的养母也不行。
　　活在阳光下......夏初让自己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回忆着和顾白的点点滴滴，不不，自己现如今虽已经成了顾白棋盘上的棋子，但顾白的目的从来不是什么生活在阳光下。对，他是要完成计划，为了那个人。
　　关于那个人，夏初皱着眉，从顾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开始，顾白说他所有的生活轨迹都离不开那个人，一个叫ZERO的大胡子。他曾欢欣雀跃地对他说，是ZERO帮他找到哥哥姐姐，是ZERO保护他不被人欺负，是ZERO牵他手来到了阳光下。对的，夏初一直觉得顾白所言“活在阳光下”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隐喻，不只是一般的离开医院的生活，踏入社会，活得光明正大。
　　夏初一开始也觉得这个叫ZERO的大叔是个救世主一般心地善良的人，可是他后来没办法再相信他的话了，而是开始怀疑顾白真的有精神障碍，更确切地说有幻想症。
　　夏初的生母曾仔细搜集华生医院的各方面消息，将每个入院的和出院的病人档案资料做了详细的核实，压根就不存在顾白所描述的大叔。他们也考虑过这个人见顾白的时候会做伪装，派私人侦探详查了每个工作人员，可都没这个人的丝毫踪迹。
　　夏初问过顾白，平安县城离西雅图那么远，他是怎么在那个圣诞节找到他的。顾白咧着嘴笑着对他说，是叫ZERO的大胡子送他来的，这是他圣诞节的心愿，虽然迟到了很久，但真的实现了。
　　可是所有的录像带、票据都显示，顾白是一个人自己跑来的，怀里揣着钱和夏初的地址，千里迢迢，只有他自己。那年他十一岁，可十一岁的小孩又是如何通过海关，还得知具体地址的。他们曾经怀疑过顾小开这个人，可是发现顾小开跟顾白并不亲厚，醉心于学术，连话都不怎么和顾白说。更何况，要真是顾小开，他根本没有理由去伪装这一切。
　　后来精神医师得出结论，顾白是天才，可惜的是他有幻想症。

　　夏初更相信医师的诊断，他不在乎他的兄弟是天才还是疯子，没人见过ZERO，但既然那个人对顾白那么重要，就让他一直存在就好了，既然顾白愿意为了那个人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就让他一直住下去好了。夏初从十一岁圣诞节那天起，下决心要变强，要执掌夏家，要让他弟弟即使在医院里也有最好的待遇，过最好的生活。他太害怕十二岁那年，那一整年歇斯底里，绝望地啜泣、嘶吼着的顾白了——因为顾白说ZERO死了，是有群人杀了他，又说ZERO是自杀，说ZERO是神，本不该降临人间的神。
　　医师给出的解释是，顾白创造了ZERO这个角色，帮他找到了哥哥姐姐，现在任务完成了，这个角色就会以某种方式消失。医师眉飞色舞地对他们说，顾白的幻想症只创造了ZERO这一个角色，现在这个角色消失了，顾白处在愈合期，只要他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即使一直相信这个角色的真实性也不影响以后的生活，他可以出院了。
　　夏初也以为事情会是这样，可是不对。执念这种东西，一旦拿起，很难放下。
　　顾白在十二岁的末尾是接受了神一般的ZERO的消失，可他不愿意离开医院，借口是——住惯了。
　　夏初想起曾看过的电影《海上钢琴师》，里面男主人公一辈子都呆在船上，声称地面上的道路万千，踏上陆地就不会弹钢琴了。还有《肖申克的救赎》里出了监狱适应不了外面生活的管书籍的老头，吊死在房梁上。摩根·弗里曼所说的“institutionalized”——“体制化”。
　　可顾白当时才十二啊，夏初时常悔恨，自己当初是因为自私还是爱，才没有坚持把顾白拖出那里。
　　他以为顾白会和大多小孩心性的一样，迟早忍不住离开医院。可是没有，他把开心放在那里，他把忧伤也放在那里，这个被神眷顾过的孩子，天真的等在原地，祈求神的再次降临。
　　这一等，就是等到年近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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