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雁南山整个山脉从南至北延绵上千里，最远处可接夏朝最北境，主峰高耸险峻终日云烟缭绕犹如隔绝于世的仙境。从京城一路出城往北，纵使快马轻骑最快也得三日路程，到达山下道路隐蔽山势险峭，非门中人不得入，此地靠北地势拔高，多又积雪冰凌覆盖，到得山下何夕一行便只得弃马，时而疾走时而飞掠，总算是快到了。

　　梅若鹤向来云游四海仙踪无迹，除了在雁南山闭关其余时间夏继姿近几年也是难觅其踪迹。师父出尘绝世，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却无心江湖虚名，也常说越是绝世武功往往教人心术不正，就连门下弟子也只得夏继姿一个，并且还是因当年机缘巧合欠了夏拓人情，而至交空寂大师也再三劝说，这才收下夏继姿为徒。

　　何夕想着几日前娘亲回府，便说在琮庆城时收到师父的信，让自己尽快去雁南山一趟，师父和空寂大师都在雁南山等她一见。何夕心里觉得奇怪，是什么事让师父专门差人送信到远拓侯府呢，展开信件寥寥数语，依着夏继姿的记忆倒果真是师父的字迹。

　　娘亲和爹爹对师父敬畏有加，自己自然也是该听从师命的，只不过想到沈悸安，真恨不得背上生翼快去快回。

　　雁南山深处一大片梅花凌寒盛开，山下天气阴沉山上却已飘起零星雪点，梅园中茅草小庐内茶炉飘香，一名鹤发童颜气度翩然如绝世仙人的老人和一名红光满面的和尚正在对弈，这是何夕穿越来之后第一次见到传授自己一身武功的师父，传说中和夏继姿记忆中的梅若鹤老人。

　　只见天寒地冻两人皆是单衣加身却举止潇洒从容，可见内力和修行之高。

　　何夕还未开口，梅若鹤已悠然开口道：“你来了。”

　　何夕望向梅若鹤那双深邃的眼睛，一时竟有些心虚应道：“弟子拜见师父。”

　　梅若鹤却“呵呵”一笑，颇有深意道：“是徒非徒，为师终是师，果如空寂大师所料，你如今形虽未变，可你的眼神气度却已不再同姿儿了。”

　　梅若鹤说完喟然一叹，对面空寂大师一张笑脸有如弥勒佛，只是不语。

　　何夕浑身一震，朦胧中似是明白师父话中之意，但仍不信道：“师父，此话何意？”

　　这回却是空寂大师悠然飘渺的声音直入心底，循循善诱道：

　　“孩子，当年你师父踌躇是否该收你为徒时，贫僧总觉得梅兄与你似有大缘，近年来精修佛法几近得道，得窥一二先机，这才明了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想来你历经两世心内也是矛盾繁杂，不妨就此细细道来，贫僧若能为你解得一二，岂不是一桩善事？”

　　此话一毕，何夕心里的激动如何用言语形容得了，本来前世今生的奇怪逼真梦境，与曾惜三年纠缠却冥顽不灵怎么都确认不了是不是自己注定那个人，玄秘莫测的穿越，与沈悸安相识屡屡控制不住动心，和她在一起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每每浮现和曾惜时类似的场景画面，而这一世到底有没有曾惜的存在，她在哪里，是什么人，和自己是何因缘？这一切折磨了她许久来的无解难题，难道今日终于得以知晓真相？

　　何夕一时兴奋欣喜难言，冲着空寂大师直直跪下，竟眼泪汹涌，千万句话堵在喉头一时却不能言。

　　空寂大师慈爱的声音犹如仙音佛语飘渺萦绕道：“孩子，莫急，慢慢道来也罢。”

　　何夕也不知说了多久，待到回复心神只觉膝盖跪在冰冷的泥地里已然酸麻，梅若鹤扶她至煎茶小炉旁坐下，空寂大师笑盈盈看着她道：“孩子，贫僧知你有许多问题想要得到解答，但天机不可泄露，贫僧此次只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并且只能从三个问题里选一个出来作答，那便是：在与不在，是与不是，成与不成。你且仔细想好了。”

　　说完二人便又对弈起来，何夕刚刚还以为一切皆可得到答案觉得充满希望此刻又觉得依然迷雾重重，思前想后又恨又急踌躇不定，她有一堆问题想问，曾惜在不在这个世界，曾惜是谁，沈悸安和自己是什么样的因缘，自己会一直待在这个世界吗，能回去吗？

　　待到一局已完，空寂大师看向她时，她仍在思考那三个问题，脑海里盘旋的是曾惜在与不在？沈悸安是与不是？第三个她却犹豫了，和曾惜成与不成，还是和沈悸安成与不成呢？

　　一时脑海里闪过三年来曾惜和自己的点点滴滴想到她为自己受的委屈和心酸想到她此刻说不定仍在为自己伤心落泪，一时又想起京城郊外的沈悸安，想起近日来自己对沈悸安的承诺以及二人的亲密缠绵。

　　何夕望着空寂大师喃喃道：“大师大慈大悲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一个问题可如何解得了晚辈心中这种种疑惑？”

　　空寂大师依然慈祥怜爱地笑着看了她半晌，若有深意道：“孩子，你历经两世情海煎熬，心中不就为了苦苦寻个结果，解个疑惑么？可现在，你看，你连一个问题都问不上来，又怎叫贫僧泄露天机？”

　　何夕如被当头棒喝，张着嘴被问得哑口无言，恍然间似觉得空寂大师说的话禅意深远，心内激荡澎湃却无法当场了悟。

　　何夕眼看空寂大师从石凳上起身，来不及想，脱口问道：“大师，晚辈就问，这个世界这一世，曾惜在与不在！”

　　空寂大师看了她半晌，悠然道：“在。”说完就待转身，何夕却死死抓住他的衣摆，哀哀哭泣。

　　空寂叹了一声气，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瞒施主，贫僧一心想求佛法正果，近二十年来却终是屡差毫厘，贫僧的师父圆寂之前曾赐予贫僧四句偈语——助一人证道，成两世因缘，了三桩冤孽，终是普度众生，得去四海佛法。贫道未至通化之境得窥先机一二，却不敢贸然泄露。”

　　何夕心知再难求得空寂开口，却仍是止不住哭泣，空寂看她可怜，无奈道：“也罢，施主还有两次机会可与贫僧一见，施主莫问何时何地，机缘到了自会相见，此次一别，贫僧倒可送施主两句偈语，施主自行理会吧。”

　　说罢空寂将手一抬，手指在虚空似抓如捻，只感到一阵香寒之风萦绕梅树之间，眼前十数步开外的梅园里花瓣飞舞环绕，待空寂手指停住，何夕往那地面上看去，只见点点红梅花瓣摆成两行，却是：因缘本是天注定，何不怜取眼前人。

　　待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师父和空寂大师的影子？

　　不久何夕见天色转暗，便只得应了师父的茶童安排，在此间暂住一宿，明日再下山去了。

　　这一日奔波劳累，加之心神激荡思绪繁杂，何夕几乎滴水未进粒米未食，雁南山严寒冰冻之地寒邪侵体，何夕只觉得夜里浑身发烫脑袋迷糊也不知是睡是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依稀又见到了曾惜。

　　何夕身子滚烫乏力，却感觉意识清醒得很，她还记得从穿越过来以后几乎无梦，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夕想念欲狂的时候每每将和曾惜从前的点滴片段拿出来反复回忆咀嚼，却总不见得曾惜入梦，更别提经历了穿越前世以后，更是没有梦见原来关于前世的那个奇怪梦境了，有时候依稀一点毫不相关的模糊梦境，醒来却总是记不清楚，何夕竟是个无梦之人了。

　　此刻何夕梦见雪白的病房，吊瓶悬在病床一侧，床上的自己闭着眼脸色苍白憔悴，曾惜一脸倦容衬得眉目清丽婉约，一双眼泛着苦楚的柔情望着自己，何夕只想冲过去却觉得手脚不能动，想要张嘴大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将她阻隔在病房外的世界。

　　虽身体口舌不受控制，然而何夕竟觉得自己分外清醒敏锐，耳边清晰感受到窗外雁南山山坳里回荡的风吹拍着窗棱吱吱作响，不远处的梅园传来凛冽的寒香透过窗棱钻入鼻腔，何夕眼角流出泪来，既醒不过来也不想醒过来，却再也走不过去，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哭喊着曾惜的名字，双手用力拍打着却丝毫靠近不了曾惜一步。

　　何夕只得努力眨着睫毛从眼眶里挤出泪水，睁大眼睛仔仔细细贪婪不舍地好好看看曾惜，却见到曾惜忽然一丝苦笑，柔柔地垂下头去，握住病床上的何夕的手，将一串手链套上去。

　　病房外的何夕看得心子一跳，五脏六腑像被生生撕裂开来一样，只因，那手链一圈不甚耀眼的黑水晶，中间配了一颗蓝松石，正与她之前关于前世梦境里出现那串定情手链一模一样！
　　曾惜！真的是你！原来你果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为什么我还来不及开口，一切都回不去了？

　　何夕泪眼模糊了双眼，只听得病床边曾惜的声音柔柔向着病床上的人道：

　　“何夕，你为什么不多等等，哪怕是一分钟也好，这是光棍节那天我和小雁出去的时候给你选的礼物，书上说我的幸运石是黑水晶和蓝松石，我那天晚上只想告诉你，不管怎样，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好幸运，你有时候很坏可是你有时候又那么好，三年来我反复煎熬，可是我终于明白，我是舍不得你的，人哪里能那么贪心呢？我只想告诉你，我就想陪着你，只希望有一天你会觉得原来我也是你的幸运，原来你也想珍惜我。”

　　何夕听到这里，心里悲痛难言，忍不住拼尽全力喊着曾惜的名字，病房那边的曾惜恍然间眼神一晃，正好对着病房这边何夕的方向，何夕看着曾惜的眼睛却突然觉得身子像被一道无形的巨力推着急剧后退，一时浑身僵硬呼吸停滞。

　　蓦然奋力抗拒，一回神睁大眼睛，却是坐在床榻上，浑身身子发烫，汗水湿透了里衣，脸上全是汗水泪水混成一片。耳边依然是刚刚清晰感觉到的回荡呜咽的寒风，鼻子里仍然闻到刚刚鼻腔中那股梅园飘来的寒香。

　　终是明白那是梦境，今夕何夕恍然之间，两个世界如此真实又如此玄异莫测，何夕一时茫然无主胸中悲痛仍在，将脸埋在双手之中，纵情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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