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尘

　　星辰轻笑一声：“龙姑娘果然不同凡响，既然姑娘有此一问，我便和盘托出。”我缓缓坐在贵妃榻上，摇着葡萄团扇，听那人讲道，“星辰里的人都是一帮乌合之众，难成大器。海陆侯穆池的亲妹子，也就是齐王的生母，身上流的是狄人的血，也就是说，穆池是狄人。”
　　我手中团扇一停，不由向外看去，正对上星辰一双清澈迷人的眸子。他这番话，正好触到了这些年围绕在我心中谜团——皇太后是穆府之女，怎么又会成了狄人？
　　隔着帘子，星辰望了我一眼：“穆池曾祖原是图颜可汗的家臣，不堪驱使，多年前就隐瞒身份逃到北楚，投靠了东州穆家，与穆家联了姻。说起来，穆家发迹在穆池父亲手里。北楚先皇欧阳帧青还在幼年时，东州一带很不稳定，穆池的祖父从军，一路军功赫赫，没几年就升成大将军，穆池之父也一跃成了大将军世子。世子自幼生长在军营，冲锋陷阵很有其父风范，同样立下了军功，加封侯爵。穆家在欧阳帧青一朝名声赫赫，深得皇帝器重，可惜祸福旦夕之间，穆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一族狄人找到了他们，并且扬言要是不听话，就把他们的事情败漏出去。欧阳帧青一朝极其抵制狄人，穆家唯恐夷族之祸，只好对狄人百依百顺。就这样，穆侯爷娶了狄人公主为妻，生下二女一男，男的袭了爵位，嫡长女嫁给了皇帝欧阳帧青，封兰贵妃。狄人为牵制穆池，将嫡长女暗中在草原养大。论起辈分，我还要尊此人一声姊姊。不过这位姊姊也不是一介弱女子，自从嫁入皇宫，就替独子欧阳昀谋划帝位，又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的缘故，非但积聚人脉，多年下来，连王叔那一族的人，都几乎被她收买了。你以为她那个时候甘愿死得那么利落，她不过是想以死激励欧阳昀，以死给他儿子换来草原三大部落的支持！”
　　我听得心惊动魄，原来，欧阳昀的母亲还有这样的经历，有这样的魄力。皇太后的确没有白死，她用死换来欧阳昀对北楚的恨，用死换来草原狄人为其子所用，而欧阳昀本人又凭借声望号召与北楚朝廷对立的力量，实力倍增，再加上星辰无孔不入的势力，有这三方的支持，欧阳昀如今的地位怎会不稳，短短几年内经营有度，让区区吴国俯首帖耳，自然也不在话下。念此，我又叹息，运势之道，本就难以控制，当初是狄人想控制穆家，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为其所用了。
　　“我对星辰的地位没有兴趣，我只想报仇，有朝一日回到故土，荡平三部，一统狄众！所以，有人能帮我，我就不在乎付出什么代价！”我对他的梦想没什么兴趣，便摇着扇子不语，星辰这才感到自己过于激动了，正色道，“其实龙姑娘本是无辜人，在下之前想取你性命，也是逼不得已。吴国幼主继位，这些年朝政一直由监国宰相吴志博说了算。吴国版图不及楚国广大，但因为靠海而富庶，水军作战极占优势，这个是北楚比不了的，而我率领部下归家，势必经过青州、西陵，敦煌一带。吴国周边诸岛本已鱼龙混杂，难以管控，大将军吴志博监国之事又引来诸王分裂，万不得已之下吴志博才提出条件，要求与齐王联姻。那个时候，任凭是谁都知道，两家一旦联姻，就意味着齐王拥有绝对的势力，与他兄弟抗衡，可惜他却提出了条件。”
　　我无言以对，我自然知道欧阳昀提出了什么条件，我不到他跟前，他不娶亲，欧阳昀放着这个大馅饼不要，难怪星辰当时恨不得我死，看来，我的确“耽搁”了他。可如果欧阳昀没有提这个条件，我或许就不会被要求换取沈妍顷，我的那个孩子，也就不会......
　　“我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家了，身边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还有活的机会，请姑娘救救她。”星辰目光真挚地看向我。
　　思绪回笼，我看着庭院中这个不知该称作魔头还是可怜人的人，忽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愫来。
　　盛夏的夜晚，微风习习，一轮圆月高升。我坐在石桌前，惬意地望着庭院中月色笼罩下的风景。欧阳昀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带笑看着我，一品香茗，才悠然开口：“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
　　欧阳昀一笑：“我陪你去。”
　　我错愕看向他，缓声道：“羽凉不想麻烦殿下。”
　　“你的决定我不便更改，但是你离开我，我还是不放心，以后，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这......我看着几乎要与夜色的美好融为一体的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日，就有出海的轮船只早早在码头上等候了，上面满是带兵守卫，而最显眼的，还是星辰与他率领的七位美人。七位美人也像是知道我此番要去干什么，等我走近，齐刷刷向我施了一礼。我们今天要去的是另一座岛，那位狄人公主如今就在那里。欧阳昀与星辰对视一刻，就扶着我登舟了。今日风平浪静，大船前行很快。由于各怀心事，一路无人说话，行了许久，就见到一处与其他小岛隔绝的一处小岛，想必这就是目的地了。瀛洲岛周边大小岛屿接连不绝，要找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岛还真是费工夫。上了岛，我不由被这座小岛的幽静环境给吸引，小山蓊蓊郁郁，溪水潺潺，鸟叫虫鸣，极为舒适，气候又很好，的确很适合养病。
　　星辰脚步略显急切，在前面带路，一路上招来许多丫鬟小厮行礼。转至小河旁边的小木屋时，星辰才停下了脚步，神色也显得紧张起来。我知道，这大概就是病人所处之地了，星辰看了我一眼，才伸手冲里面一让：“二位里面请。”
　　我点点头，向小木屋中走去。原以为进门就能见到病人，谁知道花厅里面窗明几净，精致异常，并不见主人的影子。星辰这才道：“请齐王在此等候，龙姑娘里面请。”
　　欧阳昀没有异议，只看着我，我冲他一点头，转身随星辰进去了。
　　推开木门，小巧的内室里，一女子双眸紧闭，像是在熟睡。那女子生得美丽，鹅蛋脸，罥烟眉，乌发倾泻枕边，唇色带朱，清丽异常，即使沉睡着，也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娴静与温柔，又兼之身量纤巧，竟不像是狄人，反而像极了江南水乡，那种妩媚多情的温婉女子。这大概就是那位令欧阳晧魂牵梦萦的凤栖琴主人了。
　　“舍妹在擎沧州受了重伤，已经昏睡多年。”星辰一脸疼爱地看着床榻上沉睡的女子，许久才回神，“请龙姑娘给看看吧，在下就在外面。”
　　星辰略带紧张地出去了。我打量了那位公主半响，走上前替她凝神把起脉来。
　　血竭能否起死回生我不知道，不过对于利器创伤确有奇效。这位公主中了箭簇，本已伤及心脉，这些年能活下来，也算一个奇迹。血竭需要鲜血滋养，取出人体超过半个时辰就失效了，而从北楚到大海，最快也要小半个月时间，这也是星辰上次之所以救人失败的主要原因。以血竭为药引，佐以提气药送水服下，如此七天时间，每天血药不间断，那位公主才终于悠悠转醒。病人初醒，切忌大喜大悲，我叮嘱星辰几句，便打算与欧阳昀离去。星辰一心都在他妹妹身上，完全忘记了我们两，还是七位美人护送我们回程的。
　　或许这几天失血太多，登舟的时候，我一下子晕倒了。转醒时，人已到了瀛洲岛上的园子中，欧阳昀一脸紧张地看着我，见我醒来，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觉怎么样？”
　　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失了血，人很眩晕罢了。“我没事......”我勉强挤出一句话，又迷迷闭上眼睛。
　　昏沉中，感觉欧阳昀抱起我，我奋力睁开眼睛，却见欧阳昀面带疼惜道：“你身子这么虚，吃些东西再睡。”我没有力气说话，眼睛也有些睁不开，感觉带着温暖的勺子凑在唇边，我缓缓张口，将带着糯甜的粥吞了下去。
　　我身体原本没有很好，这时候又取了血，不免又回到初来岛上时的状态。我自己没有什么，反而劳驾欧阳昀又不辞辛苦地照顾我。
　　大海的涛声很近，小楼上，我和欧阳昀凭栏看风景，楼下一簇海棠正开得火红。欧阳昀似乎对陪着我很有耐性，即使我不说话，他也静静守着我。我却再没有耐性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份心意，半响才问道：“殿下何时放我离开？”
　　欧阳昀一愣，随即静静盯着我：“我不打算放你离去，我们就这样相处一辈子，也很好。”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在身边。”
　　我看了欧阳昀一眼，默默叹了口气：“人生少年能几时，殿下是个理智的人，实在没必要把心思花在我的身上。”
　　欧阳昀看着我，亦叹了口气：“你说的对，可我没有办法，有些事本来就很难控制。”欧阳昀眸中满是宠溺，伸手欲要抚上我的鬓发，忽然改为握住我的肩膀，声音颇为煎熬，“你对我，到底哪里不能释怀，为什么你对他可以，对我就不行？还是你在担心，除你之外，我会再要他人？”
　　他用力不大，我却愣在原地，忘记挣扎，想到从前事，泪水突然陨落：“殿下或许能做到此生只要龙羽凉一个人，但是你要一个再无法生育的女人有什么用！殿下能承担往后的一切后果，我却不想做一个祸害殿下的罪人，所以，请不要再逼我......”
　　“你说，什么？”
　　欧阳昀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意，没有心情看他错愕的样子，我挣开他，拭去眼角泪水，望着如血的夕阳铺在海平面上。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对我好，又有这样安宁的环境，说实话，这样的生活我不是没有动心过，可是理智的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谁不想膝下儿女双全，共享天伦。大业无人继承，百年后坟头无人过问，受着旁人戳着脊梁骨的暗骂讽刺，身后事这样凄凉，等于生前的殚精竭虑都成一场梦幻，能接受这样结局的人，不是他欧阳昀。在子嗣观念强大的这个世道，他或许现在能许诺我唯一，可以后呢？人生百年，路还很长，我不想把这份美好的感情这样葬送掉，所以，你能做到一切，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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