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尘

　　我心思一下子明白过来，沈妍顷要派人告诉我这件事，大可不必让一个傻子转告，可惜我那时着急宛辰的安全，竟然忽略了这一点，而沈妍顷事后也没有申辩，这才让我信以为真，是她传递了消息。那不是她，又是谁？然而现在远在历华江边，要弄清事由，也要等到回宫之后了。
　　“世子丢失后，皇上下令当场封锁消息，要说后宫还有其他妃子知情的，实在不可能。”
　　“那也未必，后宫太监多有便利，可沟通宫墙内外，臣妾听闻，沈相门下一得力干将万将军就时常听命于贵妃娘娘。”
　　孔庙祭祀，沈妍顷被叛将于洋“绑架”至宫外时，这位万将军万奇还只是校尉，为于洋部下。后来万奇诛杀于洋，救下贵妃，被提点为左提督将军，官居六品，为连距帐下副参将，要是再立下战功，便可一跃升为虎贲营将军，位分可与连距相齐。偏偏这时候出了事情，沈达遭到罢免，与之走得过近的人亦降职削官，从吏部人事升迁上看，这位将军却不知什么原因，虽说丢了提升空间，但却仍然为左提督，依旧被委以保护京师的重任。
　　“看来瑾妃足不出户，竟也知天下事啊。”
　　我笑而不语，腌臜浊世，人情事态，熙熙攘攘，有何值得知晓？可惜我却也逃不开这浊世，逃不开七情六欲，逃不开私心，我关心楚国的动态，只为能好好看着亲人平安成长，让他未来的路途，能顺利一些，仅此而已。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多，想必也知道是谁在宫外派了眼线，谁泄露了消息了？”
　　“娘娘未免高看臣妾了，此事若真是有人有意为之，牵扯到的，岂仅仅是为了挑起你我两方矛盾，更厉害之处，怕在于使玉溪倒戈，令楚国陷入困境！”
　　话一出，我便心惊了一下，但愿这件事，与姚子珩无关。
　　沈妍顷也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愣愣看着我，面色发白。
　　世子宛辰失踪的消息一旦被玉溪方向得知，以王兄的性情，必定举兵来犯，从前敦煌一战，北楚险胜，此次楚国或许可以再次凭借强大武力可以镇压，然而如此大兴战事，非但百姓遭殃，北方狄人势必趁火打劫，到时候楚国腹背受敌，情况就急了，何况玉溪此次发兵师出有名，欧阳晔背上不仁不义之恶名不说，一旦南边吴国也加入战争，事情，就难以想象了！
　　那么到底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又或者，谁策划了这件事？想想那天晚上的事，我不免后怕起来，倘若那天欧阳晔不是秘密召沈妍顷入御书房，我大闹御书房的事情就遮不住了。一个妃子如此关心丢失的质子，她的用心是什么？她又以什么身份关心？一旦谣言发酵到明面上，就等于要将虞泷太后就是如今的瑾妃的事情坐实了，而等着欧阳晔的，必将是千古骂名，身败名裂！
　　我打了个哆嗦，真不敢再想下去。好毒辣的计策，到底是谁，与欧阳晔有如此深仇大恨，又如何对我的底细了如指掌？
　　“这件事，难道陛下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世子回来后皇上就没有过问过我这件事了。”
　　沈妍顷点点头，眸中显过一道亮光：“那好，这件事从现在开始由本宫负责，再无你瑾妃什么事情！”
　　知道有人想邀功，我也不说破，只一颔首：“娘娘请便。”
　　眼前一阵香风而过，沈妍顷已转身出去了。
　　我望着晃动不止的珠帘良久，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希望这件事，欧阳晔早有准备。
　　祭江仪式终于开始了，宫中，正弥漫着一股紧张又兴奋的气氛。皇帝出行是大事，底下人自然紧张，压力也大，不过历华江水养育世代楚人，能参与祭江，亦是一件荣幸事。
　　清早，我正梳妆，欧阳晔忽然进门来了。见他戴着旒冕，缕带过耳下至颌骨，由一夜明珠系收拢。盘螭右衽窄袍，银丝滚边，腰玉佩，踩云履，更显此人双腿修长，外再罩墨色龙袍，上用金丝绣着九条团龙，九龙形态各异，或目光犀利，睥睨四方，或张口呼啸，直吞日月，更显年轻的帝王容颜瑰丽，身躯挺拔，仪容堂堂。
　　目光从他身上收起，我不由想到：这时候才是黎明，虽在外，朝事不可废，皇帝本应要临朝听政的，这时候到这里做什么？
　　我自顾梳妆，见镜中自己容颜不改，目光，却不再有神，空洞无光。
　　欧阳晔没有说话，只静静看我梳洗好，才说明来意，原来朝事已罢，欧阳晔打算和我同乘一撵到城门楼上接受臣民朝拜，我自然拒绝：“前世帝辛周幽之所以亡，宠幸枕侧之人，而近美色，臣妾想从前班婕妤之德，虽不敢忝列，亦慨慕其风。”
　　“你……”欧阳晔无奈看着我。
　　“请陛下移驾，臣妾会同其他人等，稍后便到。”
　　欧阳晔得了没趣，并未再勉强我，垂头丧气出去了。用过膳，等到漫□□霞散去，内政司派来的撵车才到。
　　祭江仪式开始前，天子须率领百官、妃嫔前往矗立在历华江下游的白龙山。而祭江地点，就在白龙山下。乌岩城外，白龙山上，遍开杏花，风过处，粉雨纷纷。娇红遍野的山上，云雾缭绕，古刹白龙寺亦藏身其中。此处亦为楚国祖先当年足迹所至之处，千年前楚王驾下一白姓将军在此抵御外敌，大获全胜，奠定楚国霸主地位，这位将军遂在胜仗中登山勒石纪念。白姓将军一战成名，当地人在此山建造生祠供奉，后来这位将军死后，每逢雷雨日，就见祠堂上常有白龙现于云中，时人认为是白将军化身，后世人遂将白姓将军传为神人，故而祠堂变庙宇，山亦随之称为白龙山。寺中供奉白将军化身白龙天王，颇为灵验，香火不断，文人墨客亦题书断壁斜崖，更有南北禅师坐而论道，各执一说，辩驳之场景很是壮观。诸多因素，使得许多人慕名而来。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早动了亲身前往的心思，今日趁着祭江，正好圆了期盼。
　　白龙山有一股清奇俊秀、险挺健瘦之美，山不过于高，却怪石嶙峋、奇松怪柏，溪水潺潺，直入禅庙，兼之寺庙幽静深远，更衬山之灵秀。
　　祭山祭天地，帝王皇子居中，朝臣居右上，妃嫔居左下，将军士卒居于末，共望江崖而拜。
　　邵玟为皇子之首，对天地行礼时，举手抬足，很是得体，欧阳晔见了也微微点头，又牵着他的手，难得对他讲些典故，嘴角也带着笑意。邵玟小小年纪，看样子却是很怕欧阳晔，这时候见他父亲这般和蔼，不由小脸显得兴奋。西向的妃嫔中，沈妍顷注视着中央的欧阳晔父子，眼角不由堆起万般温柔，那股多日忧思展现的憔悴模样，愈发惹人怜爱。欧阳晔目光与那美人对了一下，似笑非笑了一下，仍然挺直背，静听着御史台官员的祷文。宛辰是质子，自然在臣属之列，祭祀的祷文很长，他抓耳挠腮，显然听得不耐烦，却又不敢放肆，只悄悄伸手绕到一位十一二岁的王爷世子的身后，将世子腰带猛地一拉扯，随即缩回手，无事人一般板着面孔站定，倒惹得那位世子怒视后面大臣。如此几次三番，那世子终于发现宛辰搞鬼，两个人又暗中打架玩耍，忙的不可开交，直到龙渊阁的先生在人群中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两人才吐吐舌头安静了下来。
　　祷文读完，祭过天地，众人早被这繁重的礼节累得难受了，只不过大人不同孩子，只勉强忍者。有些妃嫔也有些吃不消，暗中动了动腿，天又冷，又不时小心翼翼地捂捂耳朵。赵怡静双颊冻得发白，双目冷清，却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娇气。
　　祭江的良时就要到了，众人要尽快下山。我站得久了，深感难受，刚要坐下，欧阳晔忽然撇下众人走到了我跟前，忙扶我坐在一旁铺了垫子的石凳上，从甲宁手中接过一件大氅罩在我身上，问道：“没事吧？”我摇了摇头，欧阳晔却皱眉，“朕实在没有虑到，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久站，事情一时半刻完不了，你在山上休息，等结束了，朕亲自过来接你。”
　　李元筝也道：“臣在这里守着娘娘，请陛下安心。”
　　“臣妾多谢陛下。”
　　我没有多少感动地冷冷道谢，欧阳晔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半刻，紧了紧我的衣袍，这才不放心地走了。到前面却被沈妍顷截住，我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到沈妍顷泫然欲泣，泪水迷蒙地看着欧阳晔。欧阳晔回头，远远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沈妍顷，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轻轻拂开佳人玉手，拂袖而走。沈妍顷泪水随即下落，红着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急速上了撵车。
　　人群皆乘撵车而去，赵怡静却因为位份不高，这才到最后才可起轿。我有意走到她跟前，对李元筝道：“我与赵媵人有几句话要说，李大人可在这里等我们。”李元筝虽对我的临时提议莫名其妙，也没有多问，就同意了。我这才对着赵怡静微微一笑：“媵人可愿借一步说话？”
　　赵怡静虽然愣愣的，却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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