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此生

　　01
　　青云门上的龙首峰弟子每年八月都是带着一身花香出去。那种植于后山大片大片的桂花树，八月开花时霸道之极，似乎不容许八月间有其他的味道存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光匆匆而过，许多青云弟子或许都记不得自己当年是怎么个模样，但都记得每年八月都会闻到的桂花香。

　　02
　　大竹峰明明只有七个弟子，但新入门的小弟子却只能排在第八。其他诸峰年轻的师兄弟以为是将田灵儿也算了进去，唯有些许年长知事的弟子只能暗暗叹息一声。

　　03
　　大竹峰后山的黑竹林有个竹屋，虽然经年都没有人，但保存的很好。
　　张小凡第一日去后山砍竹子的时候，便被告诫不许去那里，要是去了，也不许说出去。

　　04
　　田不易恼恨苍松将林惊羽那样资质绝世的天才抢走，再看看其他几个弟子，资质实在是稀松平常心里总是会意不平。
　　倘若……倘若……她还在，便是十个林惊羽加在一起也及不得她。
　　田灵儿听得田不易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好奇地问：“爹，她是谁啊！”

　　05
　　田不易在大竹峰被自家娇女一句话气的甩袖而去的事情苍松不知，他和万剑一在祖师祠堂里手谈。
　　回去的路上，苍松想着刚才万师兄劝自己莫要太执迷。他晒然一笑，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执的。
　　不过是，守着年岁而已。
　　圆月当空，丹桂飘香，又是一个八月十五了。

　　06
　　那远离中原的地方，有个教唤作圣教。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前辈创的，经过数千年的发展竟却俨然成了一个国家。
　　以教治国，全民皆是信徒，偶然有外人闯入也只能得知零星散碎的消息。而教中以修行夕山谣者为尊，但数千年来，能修行此法的只有寥寥数十人。
　　上一任修行者更是去世数百年，教中动荡不安。
　　直到七位长老从中原带了新的修行者回来继任教主之位。

　　07
　　苍松整寿之时，青云诸峰都有贺礼送来，唯有大竹峰不动如钟。龙首峰的年轻的弟子说多也不多，只林惊羽一人。在他之前，苍松已经几十年没收过徒弟了。
　　林惊羽本想给师父表点孝心，但却被年长的师兄拉住了，说是师父早已不过生了。

　　08
　　此时正是寒冬之日，龙首峰后山桂花林早就过了花期，唯有苍松院子里的这颗，仍如八月间一样，盛开不谢。
　　苍松瞧着这颗树，树还在，可是当年那个将它栽下的人已经凝固在时间里了。
　　他二百六十七岁时，她是二十六岁。
　　他如今三百岁了，她仍然是二十六岁。

　　09
　　青云的七脉会武，是一甲子才有的盛事。青云七脉，诸峰弟子都有机会参与。
　　按惯例是龙首峰来调度此事，但其他诸峰都好说，唯有大竹峰是戒律堂弟子实非必要决计不会踏入的地方。
　　到最后，还是齐昊揽了这个差事。

　　10
　　田不易得知此番要有八个人参加的时候，几乎按捺不住要去龙首峰找苍松。
　　他明明知道………老二已经死了。
　　而田灵儿跟齐昊之间的那点小纠葛更是让他勃然大怒。他已经在龙首峰折了一个徒弟，难道还要再折一个女儿进去吗？

　　11
　　张小凡在七脉会武上见到了曾书书，两个人极快就熟识了。在观林惊羽比赛的时候，张小凡觉得林惊羽已经打得很好了，曾书书却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上一届的时候，你师姐她那才是……”
　　话未说完，曾书书便发现自己失言，忙住了口，捂住了嘴巴，将话题岔开。

　　12
　　师姐？
　　张小凡疑惑不解，大竹峰就只有一个女弟子，就是田灵儿。可她的年纪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
　　那么这个师姐是谁呢？
　　恰逢此时，林惊羽已经比完了。见他们二人都突然闭口不言，便问是什么事情。

　　13
　　在龙首峰的日子一贯过的很快。
　　林惊羽至今还记着自己师父教自己练剑时，说起有人在短短三个月就修到太极玄清道的第一层时的神情。
　　虽然短的转瞬即逝，但林惊羽还是觉得苍松在一刻极为伤情。

　　14
　　田灵儿从龙首峰吃了一次绿豆糕后惊为天人，走的时候齐昊便装了些让她带回去。
　　大竹峰上，田灵儿分给诸位师兄弟，唯有宋大仁看着绿豆糕愣神片刻才推说不要。还让他们赶紧吃完收拾了别让师父师娘看到。

　　15
　　宋大仁晚间的时候去了后山，站在竹屋门外轻轻地叹了口气。推门进去时，屋内的一切都保存的很好，就连那没有绣完的香囊也停留在时光中，而这屋子里的主人也像是只是匆匆出门不久的样子。
　　在岁月中涅灭的不止是记忆，还有人。
　　当年在此处跟他笑闹着说话的女子终究是再也回不来。

　　16
　　陆雪琪一行人下山后，便个个心里都有些许疑问。为何那些魔教中人一听到有大竹峰的弟子便不战而逃？
　　直到他们在渝都城中遇到的绿衣女子给解了惑。

　　17
　　姜琦……
　　青云门大竹峰的弟子……
　　年少天资，修为极高，曾白衣尽染红，一日屠万魔。
　　张小凡觉得这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他就不认识了。
　　他……何时有这样一个师姐了。

　　18
　　每一世界都有个薄弱点，有是薄弱点万年都没事，有的却是每到一定的时间都会引发大灾难。
　　圣教自创建开始，教中上下弟子皆以封天之战为毕生追求，死在此地，方是圣教弟子一生的归宿。
　　她这样看着面前这个既固执又诚恳，既癫狂又小心翼翼的人。
　　倘若终结封天之战便是她一生的宿命，认命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

　　19
　　教中长老弟子总是这样惊叹于她的天赋，总是说先神保佑。
　　可她心里却觉得，这来自于命运的馈赠却让她再不得归乡。
　　她不怕死，只是怕自己……会记不得他了。

　　20
　　身处西北的小客栈迎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
　　这客栈虽然不是很大，但过往的行人也不少。但跑堂的敢保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连上个楼都要牵着手。

　　21
　　到了第二日，男客下楼来问这哪里有房子出卖。
　　本地最大的中间人跑了不知多少趟才让他满意。
　　那房子里有个大院子，他指着院子中的空地说，让花匠在院中移栽几株未开的丹桂，到了八月间便是开花的季节。
　　那边方要应下，却传来一女声：“再种一颗松树栽在桂花的旁边。”

　　22
　　张小凡等一行人在小池镇的时候，误入圣教的外围。
　　因着封天之战才过，教中弟子人手不够，他们误打误撞的竟跑到了历代教主居住的地方。
　　23
　　她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躲在百年老树上，染着松香才能缓慢入睡。
　　被吵醒时，她还能回忆起那刚刚开花八月间的桂花香。
　　闻着自己身上苏绾送来玲珑酒的味道，叹息道：“这梦……又长……又美。”

　　24
　　陆雪琪先独自回师门去禀报的时候，说起他们误入一个神秘之地，若非有人相助，只怕就得葬身于此了。
　　那人……似乎对青云门很熟悉。她一见我，便知道我是小竹峰的得意弟子。

　　25
　　陆雪琪回忆起那人的话，一字一句的复述出来。
　　她说，我姓姜。
　　陆雪琪说，她姓姜。
　　她说，我在家中行二。
　　陆雪琪说，她在家中行二。
　　她说，我名中含玉，这名是我生来就有的。
　　陆雪琪说，她名中含玉，这名是她生来就有的。

　　26
　　“陆师侄……”陆雪琪第一次见苍松如此忐忑，又如此激动地问她，“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机敏俏皮……喜欢穿淡紫衣……剑法卓绝……”他说这话时，语气慢慢的从忧伤变作回忆般的欢喜。
　　苍松问这话时，心里一字一句的斟酌过，但越是如此越是发现，这数十年来，他所有想要拼命记住的，却抵不过时间的流逝，记忆中的那些琐事越发的模糊了。

　　27
　　她穿的是白衣，她也不用剑，而且她虽然看起来是个灵毓无双的病弱美人，但清冷之极，就好像……经年不化的雪山一样。
　　苍松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既盼着这个人是她，又望着不是她。
　　那年，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该骗她。

　　28
　　“师伯……你有什么心愿啊？”
　　他摇了摇头，她偷笑着转身离去，便成了最后一眼。
　　倘若旧日时光还能重来，他会老实的跟她说：“我这一生，除了与你立下白头之约，便再无任何所求了。”

　　29
　　姜琦当年不肯废掉青云的太极玄清道，同时修行夕山谣和玄清道两种功法。功力尚弱时，还没什么。等到夕山谣修到高处，玄清道的功法却一直停留在上清境巅峰，再无半点寸进。
　　这两相失衡之下，若不是圣教拓印的四卷天书功法加进来，只怕早就被折腾的生不如死了。
　　可封天之战，损了根基，伤了寿岁。

　　30
　　姜琦在那里看着教中长老争吵，觉得无聊极了。有这个时间，不如赶紧去找下一个继承人。
　　天书第五卷在青云，可自本教创教开始，教中弟子便不许上青云一步。
　　事可从经，亦可从权。
　　这是大长老第二次说这话。
　　第一次，是去带姜琦回来。

　　31
　　她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踏入青云，站在通天峰入口时，竟不敢上去。
　　苍松一眼就看到了她，果然如陆雪琪说的那般。
　　白衣翩翩看起来却是弱不胜衣，神情冰冷宛若高山之雪。腰间不配长剑，身穿斗篷。
　　全无半点当日在青云的样子。

　　32
　　姜琦看着坐在对面的苍松，想：他老了……
　　她不敢瞧了，她怕再看就会忍不住扑倒他怀里去。身旁的长老和道玄的交谈，她也不想听，于是便起身而去。
　　大长老见此，使了个眼色，自有弟子随侍而去。
　　苍松下意识也跟着起身，道玄见此咳了一声，他又坐了回去。

　　33
　　再踏入大竹峰，已是五十年后了。
　　姜琦在圣教时，总是会想起大竹峰后山的竹屋里那个没有绣完的香囊，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那玄心玄命的牌子边的银鱼铃铛还是像当年那样挂在那里，而……师娘和大师兄……也没有变过。
　　似乎时间只在她和苍松身上生效了。

　　34
　　窝在师娘怀里，姜琦感到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就像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样，每天早晨去戒律堂值日，师伯指点自己剑术，晚上回来跟大师兄在厨房做饭，偶尔惹师父生气，师娘来救场。
　　她抓着苏茹的衣服想，倘若这是梦，请长一些，再长一些。

　　35
　　大长老跟道玄正商量到要紧之处，姜琦进来言道：“我们走吧。”
　　“可是……”大长老迟疑道。、
　　身旁的弟子给姜琦系上头蓬，整理好衣服，“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我的这条路……已经……到头了。”说完，便转头离开。
　　当日，带姜琦回圣教时，大长老能以自身全族一千余口只剩一人来让她接受封天之战。
　　可如今，绕是他能舌绽莲花，也不知该说什么。

　　36
　　林惊羽一直不明白，这样一个病弱的脸上半分血色不见的人，如何会是青云门千年来不出世的天才一说。
　　直到那找上青云要比剑的人出现，以玉饰夕山谣为赌注。
　　他无法诉说她拔剑时的明亮，只知道这光耀眼的将天地都衬的黯淡了。

　　37
　　姜琦对战时，使的剑法皆不过是青云基础，却让众弟子们看的津津有味，他们生平从来见过这样多的变化。
　　而道玄却看出了龙首峰的影子。他默了半晌，诸峰首座一直都对自己的绝学看得死紧。
　　他不曾想，苍松竟然将一身本事尽数相授，怕是连齐昊都没学完苍松的本事。
　　最终，姜琦还是拿回了夕山谣。

　　38
　　林惊羽突的想起，那日她带他们出圣教之时，说的话。
　　她说，青云子弟，维护正道苍生，并非是在一日一时，而当是以心行终生。
　　这话……那时听来耳熟。
　　现在，他想起来了。
　　入门第一日，师父便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39
　　自姜琦再出现后，苍松便想若是梦的话，他要求不多。
　　只要每日的梦都多一点点，
　　日日月月
　　月月年年
　　年年此生。

　　40
　　姜琦丢下剑，扯一个笑，伸手说道：“桐花……开了……”
　　他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慢慢说道：“从前你不在，我老是梦到你。你总是不听话，要离开我。”又将她的头靠过来，哽咽道：“现在……你乖啦。”

　　41
　　龙首峰的桂花，五十年后便突然尽数谢了。
　　再无花开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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