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耳边似有人低声呢喃。

　　我在梦中，向着深处穿花而去，遥望见那一抹云霞般的身影静静立于水边，水声呜咽，她似惊鸿只得一瞥，又轻如幽梦。

　　她轻轻地回首看我，又似乎看向了别处，良久良久，漫天细碎的光束都变成了背景，周围的一切恍惚间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远去。

　　我静静地愣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想要说出口，却又骤然停止，无法言语。

　　微风拂过，乌黑的鬓发拂过她的眼帘，她的眼中是一池清水，波光粼粼，却又在转瞬间碎成万千波涛，淹没一切…

　　我骤然惊醒，起身而坐。

　　远处狼烟弥漫，苍茫的天地间有一支队伍在缓缓前行。金戈铁马，马蹄铁在炽热的黄沙上留下一层浅浅的印记，随即远去。将军端坐在马上，身姿随着马匹微微动作着。他握紧手中的马缰，看向天边，那里正有几只苍鹰盘旋，随即呼啸着掠下，声音在大漠中回荡，久久不散。

　　日已正午，侦察兵小跑着回来，禀报了前方的情形。将军抬手，示意众军停下休整。他转头看向身侧，不远处是一座寂静的马车。红色的轻纱遮住乌木的窗棂，却没有声息，就如同车内之人一般，一片死寂。

　　“扣扣扣…”，将军抬手，微微停顿了片刻，还是敲了下去。沉重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听见自己平稳的声线：“公主，时已至正午，要用午饭了。”

　　良久，只听得车内一声清弱的女声响起：“有劳了。”

　　将军默等了片刻，只觉得内心中说不出的惆怅，他想要同车内之人再说几句，哪怕是斥责也好，却终究等不到那本应熟悉的声音响起。

　　烈日炎炎，将军看向身旁忙忙碌碌的一众军士，暗叹一声，将一切心事压诸沉底，调转马匹而去。

　　车内，精雕细琢的凤冠被搁置一旁，幽香袅袅。女子身着金丝勾勒的红色嫁衣，衣上凤凰展翅，欲要飞出这片方寸之地，眼眸金色暗淡，似已力竭。她轻轻抬手，虚虚的抚上那人离去的背影，却被窗纱所拦。眼眸前的视线被薄如轻纱的丝绢所阻，层层隔隔，望之有如天涯。

　　她闭上眼眸，漆黑若羽的眼睫遮蔽一切思绪。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一年花朝节，宫中如往年一般大操大办，宫侍们忙着置换物件，打扫宫殿，我便趁着无人看管之际，偷偷潜藏在了大哥的出宫队伍之中。虽然，还是被大哥发现了，但是他允了我一同去街上游玩，并去向父皇请示。

　　父皇还是同意了，让从未出宫的我在生辰那天出宫游玩，我高兴于能够见识宫外的事物，却不知那是他们作为家人给予我最后的自由。

　　年年岁岁花相似，万花笼罩的青石街道真的很美。我偷偷的买下一朵石兰花，小心翼翼的放在裙边。大哥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这些小动作，正转头与其他人说些什么，我偷偷的笑了，如同每一个在花朝节寻觅意中人的少女一般，怀揣着不可明说的心思。

　　人流湍急，我着急寻找失散的大哥，却被人挤得一个趔趄，一双手适时的扶起了我，却又很快松开。君子知礼，那人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姑娘，你没事吧？”

　　我心道，这人说的话和话本小说里的书生偶遇富家小姐的台词差不离，怎么着都快被用烂的话语由他说出来就那么好听呢？声音如此好听，那人也一定不错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回眸看向他，果然是一派清和儒雅。那人看到我，猛然一愣，眼眸中的赞赏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回复清明。

　　街上之人川流不息，又有好些个少女相互低低私语，眼神若有若无的向这边，或者说是向他看去，爱慕之情可见一斑。我抿唇轻笑，抬手便将这想要与我在川流之中说话的呆子拉走，他愣了愣，似乎想要躲开，却终究无奈的任由我牵走。

　　杨柳依依迷人眼，晚风吹皱一池静水。我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却又碍于颜面不好开口，只得不停的搓捏着衣袖。那人神色如常，却白辜负了他那副聪明相，居然也愣在当场，良久没有说话。

　　灯火依稀，琉璃青黛玉生烟，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仿佛只剩下我俩，静立在护城河寂静的水流旁。柳絮逐风舞，片片飘洒在肩头，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美景，佳节，还有一眼就刻入心底的人，像是多年的等待终是等到了尽头。

　　他只陪着我，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怕惊扰了这一片宁静，索性就和我一起享受清风拂面，酒暖花香。

　　我装作不经意的看向他，正对上他小心翼翼瞄来的视线，如此几次之后，两个人终究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顿了顿，他似有顾虑，却又很快放下眉头，轻声道：“姑娘，在下家中有事，恐要先行离去。”

　　顿了顿，他又试探性的说道：“明日此刻在下依然在此地…”，话音越来越小，似乎生怕冒犯到我。

　　我望着他掩藏不住有些泛红的耳尖，心中好笑，脸上却是故作不悦：“你明日有空，我可不一定能来…”，话音微挑像是姑娘家故作骄纵。

　　果然那人有些着急，赶忙道：“那不打紧的，我日日都来，只要姑娘不嫌弃，我…“

　　“嫌弃什么？难道我还会来等你吗？”我声音像是从冰凉的溪水中传出，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无法掩饰。

　　看着他越发窘迫的神情，我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笨蛋！”居然连一点哄女孩子的手段都不知道，白长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风流样！

　　他恍然间回过神，似乎这才意识到被我取笑了，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恼，只是眼眸含笑静静看着我，眉目温和，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这个小女子拿他打趣。

　　我被他这沉稳大方的作态渐渐敛住了笑声，不好意思的看向别处，喃喃说道：“我明日，也是有空的…“，随即抬起头严肃道，“你可不能失信于人啊！”

　　那人沉稳英气的眉宇间隐含着笑意，说出口的语气却是掷地有声：“敢蒙姑娘不弃，在下明日必然应约前来。”

　　我被他的厚脸皮惊到了，居然生生的把相见提成了约定，好像我着急和他有些什么似的，想到这，我又不由得又羞又恼的瞪了他一眼，道：“姑娘我也很忙的，要先走了！”说完，没有敢再回头看他一眼，提着裙摆小跑着奔回来处。

　　背后似乎依然有视线跟随着我，久久不散。

　　那一日的初遇是我人生中最为喜悦的意外，平日被称赞中正清雅的我也没想到，会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娘牵动了心弦。

　　我的手稍稍触及到她便已远离，她回头望我，素钗罗裙也掩饰不住那端庄清丽的面容，咬唇看我，似喜似嗔。

　　转念之差我就这样被她拉走，她没有说话，我也只得望着街边游龙的灯火，压制住心中不知名的感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没有问我，或许是一种相互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却无法言说，就这样，每到夕阳将落之时，我总是在水光潋滟的杨柳边等她。

　　她有时会来，有时会故作高傲的暗示下一回的见面时间。京城中的风气向来如此，男女之间若彼此有意，便会约定出外游玩，却又恪守本分，不会越雷池一步。

　　我望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岁月静好，想要伸手触及，却又怕唐突佳人，只得含笑看她对各种时事絮絮叨叨，突然有一种就这样白头到老的念头。

　　然而，我的心里潜藏的一丝清明告诉我，或许，那念头只是妄想。

　　那一朵石兰花，本是不经意间留下的，却被我悄悄珍藏了起来。

　　我一直不敢告诉他我的身份，我却也隐隐知道他或许不是平头百姓。或许是害怕一切说开之后，就覆水难收，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怯懦的享受着与他相守的日子，信马由缰，踏花归来。我不说，他也不问，如同普通的少年一般游荡在天地之间，何其惬意。

　　然而，水流只堵不疏，终究只会酿成洪灾，那一日终是来临了。

　　羽刃惊鸿，刀光剑影，他护着我躲过一波又一波的杀手，我躲在他的怀中，从未想过他拥有一身那么漂亮的功夫。

　　他抱着我，旋转着躲开一旁的暗箭，清俊的脸上不复平日的温柔，而是肃杀严峻。

　　他反手撑开一把刺来的横刀，去势未收顺手收割了一人的性命。

　　“人越来越多了，”他眼神冰冷的看着周遭，却压低声音柔和的对我说：“我们先走。”

　　呼啸间，一匹黑色的骏马疾奔而来，他抱着我动作灵敏的翻身上马，衣袂飞扬出一道绚丽的白光。

　　我静静的趴在他的怀中，手指紧紧握住身旁之人的衣襟，感受着从未想过的温度。

　　他的心跳很快，我侧耳倾听，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这一刻的时间若能永远停留，该有多好……

　　这一切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当我被侍从看压回宫的时候，我回头望他，他怔怔的站在原地，身上的血渍未干，形单影只，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留在原地。

　　父皇震怒，下令让我不得再出宫。我那时才知原来他竟是当朝的武将。

　　我恳请父皇不要降罪于他，才在母后不忍的言辞中得知，我即将送往边塞和亲。

　　怪不得，怪不得这几个月我得以出宫长居在大哥家中，得以在为期三个月的花朝节中肆意游玩，得以，和他相处如此之久。

　　这一切，终究是我偷来的一场浮生，梦醒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端坐在马上，看着街旁驻足围观的百姓，他们大多衣着朴素，淳朴素净的脸上带着围观皇家大事的喜悦。

　　在他们的心中，生活莫过于三餐吃饱，性命无忧。而这一切却要由一名少女来承担，这一切的对错，又有谁能说清？

　　风起，有一人款款走来，那人身批的凤冠霞帔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一抹艳丽的红色，终究离我而去了。

　　我转身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回想起往昔的欢愉。

　　送亲的这段时光，或许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留念，饮鸩止渴，却又甘之如饴。

　　“我愿与君……”耳边似乎又响起这首上邪，人物没有变，场景却由当初草长莺飞的旷野变成了如今的大漠孤烟。

　　黄沙漫漫，铁骑铮铮，如同梦境中一般，我向着声处一路而去。

　　踩过柔软的沙砾，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大漠绿洲旁的那一抹身影。

　　她的身姿依旧挺拔而熟悉，湖光刺伤了我的视线，使我眼前一阵晕眩。

　　她转身而来，眼眸中是开满了倾世桃花的落寞，桃花雨下，有一道声恍若幻听，却又回荡在我耳边。

　　她说：“我愿与君绝……”

　　刹那间，我眼中湖光遍地，破碎而下。

　　大业三十八年，边塞战火纷飞，一名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家人将其葬于北罔坡一处草长莺飞之地，立其生前亲手所刻之碑，棺椁为双人合葬之棺，然而合葬之位只有一朵干枯的石兰花，永远陪伴。

　　次年，昔年和亲之公主病故，死前遥望某处，后人猜测为京都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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