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凉

　　宫里的生活远没有话本里、说书先生们说得那样惊心动魄，计谋连环，反而平平淡淡，每天的日子就是学规矩，学规矩，学规矩，偶尔也会听到有同在储秀宫里的姐姐妹妹被抬出去侍寝，可是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好像有个轮班表似的，今日是你，明日是我，不多不少，每个人大约都只有一次机会，想尽办法也好，使尽手段也罢，除了第二天给品阶的封赏以外，没有任何的优待，其实连品阶大家心里都明白，这跟皇帝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而是跟你的家族在什么位置有关。天家无情，竟真无情至斯，花一样年纪的女孩们就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里老去，连斗嘴都有气无力，今天只是昨天的重复，而以后的很多天就是今天的重复，直到老，直到死。
　　南小柔和顾思凉大概是这个平淡后宫故事里稍微有点特殊的两个，一个体弱无法侍寝，一个被太后娘娘监管起来修炼劳什子仙法，不过她们的日子跟其他的秀女们除了不用侍寝以外，并没有差别。
　　“思凉姐姐，顾理想人生的意义是修道，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南小柔很喜欢半夜里爬顾思凉的窗户，这是有一次月圆的时候南小柔问顾思凉的问题。思凉当时没有回答，不是不想回答，是没有办法回答，她作为魂魄的时候，不知道飘荡了多久，不知昨日今朝明日，她作为顾思凉的时候，因为有个顾家老爷，每天都活得肆意妄为，人生的意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需要吗？可是，毫无疑问的是，此时此刻的顾思凉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过来，又为什么活下来，一定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生意义吧，可是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啊。
　　青青说过，面对这样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最好的答案是反问。
　　所以，自然而然的，顾思凉也问了南小柔人生的意义。
　　出人意料的，南小柔竟然说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归于她的宿命。
　　“我们真的有宿命吗？”谁知道呢？
　　当然顾思凉和南小柔的对话不止于此，还有很多关于这个皇宫的对话，比如说这个皇宫大概在一个月后会被攻破，火云连城，比如那个时候皇后会以身殉国，而皇帝则会逃亡，比如会有一个小皇子出生，养在这宫城的最底层，像一把暗藏磨砺的剑，用他的血、他所有的至交好友以及所有爱他的人向这场暴乱的发起者进行复仇和审判。这些都是南小柔看见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未来在现在的投影。
　　“像海市蜃楼一样，从时间真实的那端投射到现在，我只是偶然看见了。”
　　南小柔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安静，也很柔弱，像她的名字，也像她的外表。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呢？”
　　“因为未来不可改变，就像思凉姐姐你看的话本一样，剧本早就写好了，你再喜欢里面的人物，最后他们的宿命都是注定的，我说是宿命，不说，也是宿命，不如无知些来得快乐。”
　　“那为什么跟我讲呢？”
　　“因为思凉姐姐，你有两辈子！”
　　“所以你才会问我人生的意义？”
　　南小柔不说话，像是默认，但又不像。
　　“可是你又会去帮别人，为什么？”
　　“我的命不长，为别人出头，可能才能赚一点，我比较喜欢赚。”南小柔呵呵的笑，却没有什么温度，好像在讲一个冷笑话。可是她明明没有告诉这个皇宫里的任何人他们的宿命，就像一场悄无声息的临终关怀一样，指向的却是死亡。
　　当然，顾思凉并不害怕什么宿命，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思凉还是认真思考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可惜她不是南小柔，看不见那些所谓未来的投影，当然也对自己的宿命也就一无所知，但那又怎样呢，左右不过是肉身一脱，还是那个飘飘悠悠的小魂魄，想那么多还不如带着大黄多啃几只鸡腿体验一下人世间的美好呢。
　　可是就算是思凉这样不敏感的人，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还是感受到了南小柔所说的那种命运齿轮的推动，在入宫长达18个月以后，顾思凉终于见到了北辰光，虽然见面的方式并不太友好，尴尬的遇见对方甚至是在他打补丁的那个时刻。
　　郑重介绍一下，北辰光，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也是这个国家最后的皇帝，虽然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宿命里只有走向无尽的流亡，并没有顾思凉，但是他们就是遇见了，在南小柔没有看见的未来里，顾思凉遇见了北辰光，虽然那个时候顾思凉并不知道他会是那个亡国的皇帝，南小柔也不知道。
　　北辰光，其实是个很年轻的皇帝，但是相对于刚刚豆蔻年华的思凉来说，的的确确是老了很多，不过看见一个大男人披着红衣蹲在思凉窗下，借着透过窗纸蜡烛熏黄的光，手执绣花针，在认认真真地打补丁的时候，有一种突破了性别的美，特别诱人，起码是诱到了顾思凉这个贪恋男色的女娃。
　　“大叔，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打补丁，不是有缝衣服的宫女姐姐么，你求一求她们就好了。”被男色迷晕的顾思凉大着色胆凑近了那男子，用自己最轻最软的声音问，却不料还是将那男子吓了一跳。
　　“你，你是何人？”好听而清脆的男声。
　　“我，我是储秀宫的宫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孤，不，我只是借光而已。”温文尔雅的声音，明明被抓包了却依然不缓不急。
　　“借光补衣服么？”思凉一把抓过了北辰光手里的针线，一边看一边说，“哟，不错嘛，大叔，可以跟宫里的绣娘相比啦。”
　　“你这个小宫女，怎么抢别人东西，好不懂礼貌。”温和的声音带了点恼怒。
　　“偌，还给你，我衣服也破了，你可以帮忙补补么？”对于整天追鸡遛狗的顾思凉来说，听惯了别人的呵斥，这么温柔的恼怒反而让思凉觉得有点可爱，正好昨天爬墙头的衣服也破了，不想被顾嬷嬷罚的话，只能求求这个现成的“绣娘”咯。
　　说也奇怪，那男子并没有再接话，反而接过针线，顺势就把思凉拉下来，思凉措手不及，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痛！”
　　“活该。”男子低低地笑了一下，掀起思凉的裙子，“你要干什么？”思凉一惊，双手护在胸前，“我可是太后的女人。”
　　“不是要补衣服么？”说话间，男子便穿好了针线，在裙子的破口处飞针走线，竟然真的在补衣服。素白的双手在衣裙两面翻飞着，本来应该是阴柔无比的绣线，竟有几分刚烈之气，好像金戈交错，再加之速度极快，借着微弱的烛光，竟看出几分残影，一挑一拈一断，不过眨眼间思凉衣角上的破口就成了一朵小小的梅花，白裙红梅，煞是好看。
　　“你好厉害呀？”思凉看着自己衣角的红梅，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等她再回过神来，那男子就抱着衣服走远了，思凉连忙追上去，“喂，你叫什么名字呀，哪个宫的，我以后可以偷鸡腿给你吃。”
　　男子没有回头，但是隐隐约约的，思凉听见男子的笑声，以及一个名字，“北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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