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眼前屏幕里播放的是一部动画电影，讲得是一群羊和狼到了别的星球，为了回家，两个天敌联手一起拯救了该星球的故事[1]。但是片源有问题，放了两分钟往后就没有画面，全是雪花。

　　在听了大概十分钟的电影音后，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徐和过来叫他。

　　检测抗体的研究院就在指挥所后面，开车没多久就能到，来之前，徐和联系好了这里的人，到地方的时候一名研究员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
　　研究员为他们刷开门禁引路，一进门，左生就闻见很浓烈的消毒水味。

　　徐和与研究员并排走，看上去对这里很熟悉。
　　并且，研究员也似乎和他相熟：“欢迎回来，这次顺利吗？没添新伤吧？”

　　徐和瞥他一眼，感觉他在说废话：“这种任务和顺利这个词儿就不搭边，不过这次没挂彩。”

　　研究员关切道：“您的手臂还好吗？”

　　“嗯，六代使用体验确实不错，时长也比五代多很多。”

　　研究员接着他的话说：“但还是不能用太长时间，您还是要检查一下。”

　　“没必要吧？”

　　研究员似乎很不放心，执意要求：“必须检查。”
　　徐和拗不过：“行吧行吧。”

　　闻言，左生不由得看向徐和的手，白手套包裹妥帖，露出的指节很长。
　　等徐和走后，左生跟着研究员去往另一个方向，他问道：“他怎么了吗？”
　　研究员戴着口罩，从眼角的皱纹和抬头纹看，大约有三十七八岁，在前面引路：“哦，他之前执行任务时受伤了。”
　　研究员没多说什么，左生也懒得问。

　　这里的地方很开阔，地形也很复杂，有很多门，其中有一半是逃生门。
　　研究员道：“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大概，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咬的吗？”

　　收起观察的目光，左生回想了一下：“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最后的日期是5月17日，大概是三天前。”
　　研究员听出他自己也并不了解：“失忆了吗？”

　　左生：“是的，这和被咬有关吗？”

　　“不清楚，我接触过的案例也不多，你应该知道，抗体并不常见，做个全面检查吧。”

　　对此，其实左生了解并不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我确实有抗体，是不是意味着有可能攻克丧尸病毒？”

　　研究员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不瞒你说，我也很希望。”

　　看来是不能，左生兀自哂笑一下，也不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可笑。

　　研究员笑着解释：“丧尸病毒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但是，会有千万分之一的人能够产生抗体对病毒耐受，你不是第一个产生抗体的人，要是有抗体就能攻克，我们也不会被逼到现在的绝境。”

　　“第一个产生抗体的人出现时，全世界都震惊了，所有人欣喜若狂，以为我们终于要战胜死神，那个人也是一个军人，他自愿贡献自己作为活体研究。但很快我们发现，无法应用于临床治疗。”
　　“那个军人死了，在第一次实验中感染，被击杀。”

　　研究员沉默了一下。
　　“抗体只是能从一定程度上中和病毒的毒力，根本没有临床治疗意义，后来出现的所有案例表明，少数人虽然能够产生抗体，但第二次接触抗原时依然可以被感染，更别说用于治疗他人。”

　　“所以，”他提醒左生：“你很幸运，但最好不要抱有侥幸。”

　　左生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幸运地避开了死亡，但死神不会放过他第二次。

　　研究员引他进入一个房间，穿上白大褂和乳胶手套，桌子上放着准备好的酒精棉、采血器抗凝管。
　　眼神忽然兴奋：“我们来抽血吧！”

　　从进来开始，研究员一直都在故作稳重，事实上，迫不及待地想要研究这只拥有抗体的小白鼠。

　　左生：“……”

　　左生卷起袖子，露出手肘内侧，暗红色的静脉血抽进抗凝管，研究员的眼神越发兴奋，彻底控制不住伪装了。

　　左生直直看着他，他能明白他的心情，但不希望这种眼神对着自己。

　　研究员意识到失态，咳嗽了两下，胡乱解释：“采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血清，然后进行中和实验，看看血清中是否存在能够抵抗中和丧尸的特异性抗体，并不需要太多血，你放心。检测出来后，再进行进一步的研究，这之后就比较复杂，需要……”

　　关于这些细节，左生并不好奇，但研究员一讲到这就异常兴奋。
　　他终于止住：“哦，好了，你按住，过几分钟再把棉签扔掉。我带你去做检查。”

　　经过一系列检查后，研究员坐在电脑前仔细观看左生的脑部成像。
　　他用激光笔指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颞叶区，这里，叫做海马回，这个地方是储存记忆的地方，你的海马回沟有一处微小的损伤，这大概就是你损失记忆的原因。神经是丧尸病毒的主要侵袭对象，有可能是你被咬后产生的病理变化。”

　　左生陷入沉思：“但我在被咬之前就有失忆经历。”
　　“偶尔，我会对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感到模糊，并且不是久远的记忆，有时候是近期发生的，哪怕是很大很重要的事也是如此。”

　　左生问道：“其他案例，也有失忆的症状吗？”

　　研究员沉默了。

　　半晌，他说：“有过，第一个发现抗体的人就失忆了。”

　　左生瞬间明白他为什么沉默，如果他先前的失忆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撞击之类，那么很有可能，他曾经也在感染后产生过抗体。他也许是第二次，在被咬之后活了下来。

　　研究员语塞了好一会，声音有些颤抖：“虽然近乎为零，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假设这个可能成立，在被感染后两次产生抗体，这还是白星历505年至今的首例。

　　研究员疯狂在检查报告上写东西。写的什么，左生一个字也看不懂。
　　硬要理解的话，就是一堆波浪。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徐和带他回到军区指挥所，一个挂名纪念厅的地方。
　　“这里是安魂所，纪念所有死去的同盟军人。”徐和道。

　　先锋队的所有人都在，无一不面容严肃。

　　纪念厅进门的第一个柜子上放着一本记录册，徐和摘下帽子，上前登记了牺牲队员的名字：方小乂。

　　左生也摘下帽子，徐和在记录册上继续写他的阵亡时间和年龄：白星历520年5月20日，16岁。
　　16，左生刚进部队的时候也和他一般大。

　　当时他怎么会想当兵呢？
　　为了吃饱饭。
　　在这个时代，军队是唯一不用为物资发愁的地方。

　　大厅里摆满各种玻璃柜，里面铺着红布，摆满一排排的银色徽章，在天花板灯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徽章是士兵的身份证明，一旦死在疫区，他们的尸体就不能被带回来，幸存的队友就把徽章带回来，魂归故里。

　　谷子从口袋里掏出方小乂的徽章，放进玻璃柜的红布上。
　　放完，转身回来，对左生道：“把你队友的也放上去吧。”

　　左生望着前面的玻璃柜，他当时身体不适，走的太匆忙，没想到这个，想说没拿，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一个冰凉的东西。
　　徐和在下面把一枚徽章递到了他的手里。

　　徐和没有看他，只是低声道：“不要让你的队友成为孤魂野鬼。”

　　徐和幽黑泛棕的瞳孔深不见底，有一种看不真切的深邃，大约是和刚刚的形象大相径庭，左生不由得愣了一瞬。

　　低头去看那枚徽章，徽章的正面对着他，是一个形状像花生的浮雕，是联盟的标志，背面，埋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名字：宗连。

　　左生记不起是谁。

　　走过去放徽章，然后低头默哀。

　　他死于家乡，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简单的仪式结束，已经是晚上6点，现在的季节，白天变长了，姑且还能算是傍晚。
　　出了门，一张热情好客的脸突然怼到跟前，徐和笑眯眯地朝他：“走，吃饭去！”

　　军区不远有一个叫餐馆的地方，一个星期开放一次，今天刚好是它的开放日，他们赶得很巧。

　　餐馆里零星坐着几桌人，都是从西南方基地归来的士兵，这是仪式，吃顿饭庆祝死里逃生。

　　“其实今天不是开放日，是特地破例的，接风洗尘嘛。”维兹解释道。
　　他说这里就算在开放日也没什么人，但在十几年前，这儿的生意很好。
　　左生听过，说以前的人们喜欢在餐馆吃饭，他们管这叫下馆子，不过那已经是白星历505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很小，不记事。

　　左生眉头微微皱起，他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

　　味道是从隔壁桌传来的，和腐化的感染者味道极度类似，左生迅速摸向腰间枪鞘，寻找是从隔壁桌哪里传来的。
　　隔离所的防控这么严格，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维兹他们还没一个人发现。

　　手指摸到手/枪柄，左生想提醒坐得最近的徐和，还没开口，就见徐和忽然往椅子背上一倚，长腿一伸翘起二郎腿，一副行家姿态对着他：“来了东方港，就一定要尝尝我们这儿的带鱼，这里的带鱼做的很好，在东方港找不到第二个做得更鲜的了。当然了，”他刻意略一停顿，惋惜：“比我爸做的还是差一些。”

　　左生指尖一顿，听完这句话，他忽然发现，腥臭味好像是从对面桌子的盘子里传来的。

　　维兹接着徐和的话，满脸质疑：“你天天吹你爸牛，你怎么就没遗传到一点基因？”
　　徐和眼皮一撩，十分不屑：“我这样的天才，完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好吗？”

　　维兹：“我不信，除非你做给我吃。”

　　徐和翻白眼：“你也配吃我做的饭？”

　　左生确定了，确实是从一个盘子里传来的，这么……猛的味道，居然是一盘菜？

　　就在他开始怀疑东方港已经物资紧俏到要吃丧尸了的时候，同样的菜也放到了他们的桌子上——一盘，鱼。

　　热情好客地徐和把玻璃转盘一转，转到了他的面前。
　　认真介绍：“特产，红烧带鱼。”

　　左生收起先前不大合适的想法。好在，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表情很多的人，看上去如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没流露出不妥。

　　坐在位置上的徐和动了。

　　左生看向徐和，他拎起一壶热水，故意慢吞吞地，浇进自己碗里，热水在碗口冒出热气，他慢条斯理，手腕轻晃，热水在碗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层层。
　　晃了大概三四秒，又沿着边把水浇进碗下方的碟子里。
　　做完这一切，最后端起碟子，把烫过碗的水倒进垃圾桶。

　　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异常。

　　见左生一直盯着，徐和煞有介事地缓缓吐出两个字：“消毒。”

　　左生面前也刚倒了一杯热水，他伸手，试了试杯子的温度，水温最高不超过80℃，或者更低。
　　每一种微生物的耐热程度都不相同，沸水消毒起码要煮15分钟，烫个三四秒就想消毒，穷讲究。

　　就跟听到了这句腹诽似的，徐和微笑着看向他，给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带鱼。

　　腥臭味从下方冲上来。
　　左生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刚刚确实是他太敏感，这种味道其实和丧尸不太一样，更像丧尸腐臭了以后在海水里泡过又放进地窖里发酵了一个星期。
　　左生差一点没控制住吐出来。

　　徐和的目光笑眯眯看过来：“尝尝。”

　　简短两个字，左生忽然有些呼吸不上。

　　除了他，先锋队其他人也都转过头来看他，他们似乎很希望他能尝一尝，齐齐用眼神推销这块美味。

　　古语讲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多重注视之下，左生低头看向那块带鱼，捏着筷子的指节都攥白了。
　　夹起那块所谓的红烧带鱼，咬了一口……

　　至少一个月。

　　“怎么样？”
　　徐和迫切地问：“好吃吗？”

　　左生面无表情：“味道很好。”

　　腥臭漫延在鼻尖舌尖，萦绕不散，刺激得人不断作呕。左生控制力极强，没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而后，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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