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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二）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汪恩甲住的地方看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竟然发现了他不为我知的另一面。我敲了很久的门，他才来开门，见是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闪过一丝慌乱。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门口，吱唔着，似是不想让我进去。我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色，一时疑心他生了病，房中凌乱，怕我笑话，一时疑心他房里藏了别的女人。最终，他还是让我进了房，房中烟雾缭绕，我被一股怪异的味道熏得一阵反胃。他的床上，被翻红浪，红浪之间，现出一杆烟枪。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爷爷的一句话。爷爷说：“荣华，记住了，长大了千万不能找抽大烟的男人，有多少家产，也都得让他败坏光了！”
无形之中，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我遍体生寒。我的心，顷刻之间掉进了冰窟。我的未婚夫，一个高大，英俊，要法官的新青年，居然抽大烟！我，一个向往浪漫爱情的新时代女性，居然要嫁给一个大烟鬼！
多么可笑！多么可怕！
我看着红浪间的烟枪，呆在原地。汪恩甲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解释得前言不搭后语。他的口才向来很好，这会儿的语无伦次，显得他平日的好口才特别可笑。
我想笑，却笑不想来，我想哭，却欲哭无泪。我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处走，手里还提着给他买的水果。
汪恩甲拉住我的胳膊，低声哀求我别和他分手，求我给他机会，他一定把大烟戒了。我使劲扭动着胳膊，一语不发地走了。早就发现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是熬夜看书，睡眠不足造成的，原来，竟是抽大烟抽的！
打那以后，我疏远了汪恩甲。在那之前，汪恩甲来看我，我别提多开心，多快活，多自豪了。那时的我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这高大体面的男人是我的。可是，自从知道了他抽大烟，再见到他，我只觉得烦，只觉得他庸俗。
我想和汪恩甲解除婚约，然而，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期盼着他真能把大烟戒了。毕竟，除去抽大烟这一点，他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很好。
当时，我的远房表哥陆哲舜，也在法政大学读书。去看汪思甲的时候，偶尔，我也顺道去看看表哥。一来二去，我和表哥由原本的不太熟悉，变得熟悉起来。
发现汪恩甲抽大烟以后，我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表哥，表哥告诉我，如果不想马上和汪思甲结婚，又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弄得两家人伤了和气，最好是在初中毕业后继续求学。
用这个办法先拖延几年，等到几年之后，汪恩甲要是真能把大烟戒了，那最好。要是戒不了，到时候我高中毕了业，可以去考外地的师范大学，只要我考得上。
师范大学不但不要学费，而且还给生活费。等我师范大学毕了业，可以轻松地谋到一份小学□□的职位。这职业又高尚又稳定，收入也不错，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到那时，我家里就是想用经济手段逼迫我就范，也办不到了。
我觉得表哥真是聪明极了，我相信，以自己的资质，完全考得上师范大学。经过表哥的开导，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又充满了希望和光明。
1930年夏天，我即将初中毕业，汪家来人跟父亲说，等我毕了业，就把我和汪恩甲的婚事办了，父亲答应了。我对父亲说，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想继续念高中。
父亲大怒，说我一个小丫头片子，读点儿书，认几个字已经很不错了，读什么高中！读了高中，最后不一样要嫁人？花那没用的钱干什么，家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以任由我祸祸！
我不服气，据理力争，告诉他，这是新时代，新时代男女平等，女孩也有上学受教育的权利。我不但要上高中，将来，我还要上大学！
我的据理力争，换来了父亲更大的怒气和一记重重的耳光。他怒气冲冲地告诉我，初中一毕业，马上和汪恩甲结婚。我满脸泪水地跑出家门，跑回了哈尔滨。
我去找表哥，跟他说了挨打的事。表哥责怪我太心急，让我不要再和家里发生冲突，把初中毕业书拿到手再说。要是把我父亲激怒了，父亲说不定会马上把我拽回家，那我这三年岂不是白念了！
我觉得表哥说得对极了，因此，在拿到毕业证书之前，没有再因为婚事问题和父亲发生争执。父亲以为我妥协了，虽然，每次父女相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给我，不过，却也没有中止我的学业。
七月初，我顺利地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我向父亲要钱，说要置办点嫁妆。父亲相信了，给了我一笔钱。我拿着这笔钱，做了一件绿色的呢子大衣，及至大衣做好以后，我怀揣着剩余的钱，跟表哥一起踏上了开往北平的列车。表哥去北平读大学，我去北平读高中，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
表哥在北平有好些个朋友，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我得以入读北平女子师范学院的附属女中。表哥在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两间小房，我一间，他自己一间。
我们一起买米买菜，一起做饭做菜，我们一起走在街上，一起去逛北海。不认识我们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我也觉得我们像一对恋人。我已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表哥，表哥也喜欢我，我从他的目光和举动里感受得到。
表哥跟我说，他结婚了，可是，他的婚姻是封建家庭包办的，他对他的妻子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憎恨那个令人窒息的封建家庭，厌恶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他早晚要跟那个女人离婚。
和表哥在北平的那段日子自由而美好，真希望我这一辈子都能像那段日子一样自由美好，可惜，美好的日子总是太短暂。
家里知道了我跟着表哥一起来北平的事。为了逼我回去，表哥的家里断绝了表哥的生活费，我的嫁妆钱也花得所剩无几。表哥说他有办法，不用为钱的事发愁。开始，我也相信他有办法，可是慢慢地，我看出来了，他没办法。
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家，向家里妥协。
1931年1月，学校放寒假，我和表哥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北平，坐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我们走的那天，北平下了雪。
北平一下雪，就变成了北京。古老，庄严，厚重而又贵气。这里有我的欢笑，有我对未来的希翼，可是这一切，全部夭折在封建家庭的催逼之中。
我恨那个家，如果可以，一辈子都不想回去。可是我没有钱，没有钱我活不下去。为了活下去，我又必须回到那个让我万分痛恨的家，去面对我永世不想再见的人，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大烟鬼未婚夫。
火车喷着氤氲的白汽，一路向前。
车窗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用手指化开了一点白霜，无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透过化开的那一小方澄明空间，呆滞地望着窗外。沿途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光秃的土地，低矮破落的村舍，一切都是那么地荒凉，萧条。
我的心，比窗外的世界更加荒凉。表哥坐在我对面，和我的姿势一样，也将头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失神地望着窗外。我的心里，传来一个少女凄惨的笑声，我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火车到了哈尔滨，表哥跟着来接他的家人走了，我也跟着我的家人走了。父亲没来，继母和两个长工，押着我回到了呼兰。
迎接我进家门的，是父亲拧眉怒目的脸和重重的耳光，他一边扇我耳光，一边指点着我，骂我不知廉耻，骂我怎么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得了。我麻木地站在原地，心里一遍遍地唤着爷爷和妈妈。
爷爷，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如果他知道汪恩甲抽大烟，不用我反对，爷爷肯定会让父亲把这门亲事退掉。妈妈更爱弟弟们一些，不过，若是她看到父亲打我，我相信，拼着自己挨打，她也要拦着父亲，不让父亲打我。可是，这两个爱我的人，都不在了。这世上，再没人保护我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父亲打骂，心中冰冷。继母起初在父亲责骂我的间隙数落我一两句，后来看到父亲打我打得实在厉害，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连拉带扯地把父亲拽开了。
父亲把我锁在房里，一日三餐由家里的长工送过来。
我到家的第三天，汪恩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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