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认识梅香的那一年，他年华正好。
　　那时我总角的年纪。梅香是我的识字先生。据管家爷爷说，他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当然，我是非常认可的。因为梅香长的非常好看。常常，我会因为看着他，忘记手中的糖葫芦和桂花糕。
　　梅香的身上总有一种谪仙的气质，温润的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般。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就像是雪花落在红梅上，轻柔而有力。每每我调皮时，他都会用这样的声音呵斥我，带着宠溺的语调总让我害怕不起来。他身上的味道也是极好闻的，像是雨后竹林的清香，扑面而来。
　　因为梅香，我总嫌弃哥哥和他那群朋友，成日里满身的汗味，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更是不想接近他们。为此哥哥还向娘亲抱怨过很多次，说我这个妹妹一点都不与他亲近。反而被娘亲说成日里只知道胡闹。他讨了没趣，这么几回后，竟也不再抱怨了。只是偶尔看见我缠着梅香，怪里怪气地说些胡话。
　　那时的我十分贪玩，总不爱好好读书。爹爹说，女孩子虽不考功名，但总得有点学问。所以，无论刮风下雨，我都要去梅香的院子里学习。
　　可我总不爱学习，春天的时候，我说天气太好，万物复苏，应该出去踏青游玩。夏天的时候，我说天气炎热，应当去纳凉防暑。秋天的时候，我看着院子里挂满果实的柿子树，央求他带我去镇子外的南屏山采摘果子。冬天的时候，我总是拥着汤婆子不肯放手，因此无法拿笔写字。下雨的时候，我说雨滴打在屋檐、落在芭蕉上的声音弄得我心烦，无法好好学习。下雪的时候，我说美景当前，应当出去好好玩耍一番……一年四季，每一天我都有各种理由无法学习，每每我在编造理由时，梅香总是一脸无奈的看着我。
　　记得有一回儿，是梅香的生辰的前几日。那日天气不太好，风刮得很厉害。梅香刚教我念完一首诗，让我抄写诗句，我借口肚子痛上茅房，甩开侍女后偷跑出门，想去买几日前在张记墨坊定下的浣花纸，作为生辰礼物送给梅香。
　　满心欢喜地买到浣花纸后，我又绕道趁机去陈记糕点铺去买我最爱吃的桂花糕。只是没想到，刚转过一个路口时，狂风大作，暴雨突至。我手忙脚乱的将浣花纸塞进怀里。可是这雨太大，不一会儿将我全身淋透。
　　我红着眼圈，顶着瓢泼大雨走在无人的巷道上。一时没看路，竟不小心踩了个水洼，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么一摔，我竟没哭，只是好半天，我趴在地上，不得动弹。
　　后来，我一颠一跛的往回走。去不曾想，雨幕中，一位谪仙般的男子手执油纸伞向我走来。他看到我满身狼狈的样子后，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唤我的乳名“卿卿……”
　　方一听见他这般温柔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唤他“梅香，我好疼！”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温声问道：“哪里疼？”
　　我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襟，说：“哪儿都疼！”
　　他温柔看着我，眼中像是氤氲着蒙蒙的水汽。他说：“卿卿乖，我们先回家。”
　　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心酸软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说：“我把浣花纸全弄坏了，那是我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我边说便从怀里掏那些早已烂成一团的纸，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竟是为了这个偷跑出来的吗？”
　　他从我手中结果那团面目全非的浣花纸，又说道：“这些纸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卿卿的心意，现在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所以，卿卿可以不用再难过了。”
　　梅香的生辰是初夏，临近端午的时候。每年爹爹和娘亲都会带着我和哥哥去杭城的祖父祖母家中过节，今年是梅香来家中的第一个生辰，所以我想陪着他。可是母亲不同意我一人留在家中。所以我便打算提前给梅香准备生辰礼物。可没想到……
　　我难过地哽咽道：“可是，我都没法陪梅香你一起过生辰了。”
　　他说：“待卿卿从杭城归来，我再过生辰可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两眼一亮，不禁痴笑起来。“真的吗？”
　　他笑着点头。“快回去吧，不然着凉了。”
　　他看了一眼我的脚，问:”还能走吗？“
　　我摇头，刚想说不，手中就被塞进一个物体，而后身体一个悬空。竟是梅香将我抱起。我微微有些惊诧，也微微有些害羞。
　　愣神间，他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握紧伞，风有些大。”
　　雨势不减，但丝毫不影响梅香的风采。尤其是他那一身的冷香，在雨中更甚，萦绕在我周身，从鼻腔弥漫进脑海、心头。
　　我说：“梅香，我想吃桂花糕。”
　　他笑了笑，叹道：“贪吃鬼”
　　“梅香”
　　“嗯？”
　　“等我及笄后，嫁给你好不好？”
　　他的脚步一顿，只见他轻启唇瓣，刚想凑近听他说些什么。雨突然下得更大，雨声砸在青石板、青灰瓦上的声音盖过了梅香的声音。所以我没能听清他的回答。
　　后来，我曾问过梅香，那个暴雨的傍晚，他的回答是什么。他只是沉默。
　　再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知晓的答案。可是有些答案，经过一辈子的追寻后，有没有结果，已然不重要了。
　　“梅香，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
　　“梅香!”
　　“嗯，我在。”
　　“梅香？”
　　“嗯。”
　　……
　　那个雨天，那个谪仙般的男子，抱着一个狼狈的女孩儿，在无人的青石板街道上行走。多少年以后，我还能记得那时他的手很温暖。
　　那年，我十二岁，梅香还有五日就到二十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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