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冬天，从十一月开始一直到来年二月中旬都是山眠的时间。山眠时间不同，具体取决于山中生长的植物。野生的，最根源的那些植物。刨个坑塞进去的那种不算，最原始生活在山里的植物。倘若原本山里的植物全部替换，那山便是死的。里面什么都不会有，只有人的气息。关于山神，大多认为是掌管山及周边地区命脉的神仙。其实不然，山是有生命的，山神只是生活在山里的神仙而已。他们有一定能力改变周边的环境，但也只是一定的范围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多。包括山神死去山也会枯败，也不是这么回事。“打个比方，我买套房住着，然后我搬走了或者我因为什么事情死了，这房子会拆吗？不会。但也有意外，就好比死过人的凶宅，神仙的神力没捣鼓好在哪留了点，发生了些灵异事件。这是一部分山死的原因，不过大部分还是人自己的问题，和我们关系不大。何况不是说了，建国后不许成精，闹鬼那都是封建。这些神力造成的现象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化消失，其实影响不大。”山神时常会义愤填膺激情四射的拉着南柯做断名为演讲实为抱怨的话，神明一直是被背锅的角色。他很大的委屈，他好像从一千年前就很委屈了。南柯想了想，没有说话。他眺望着山崖，爬山的人不少，但毕竟还是黑发黑眸的人比较多。现在似乎流行起染发，前几百年还没这么新鲜，这几十年兴起了。五颜六色顶了一头花毛，有一些倒是挺赏心悦目，有些嘛，难说。大概那是小众的审美，南柯欣赏不来。
　　乱石嶙峋，草木尽枯。冬日里寒风刺骨，过了正午游客倒是少了不少。上山时人还不少，山顶就冷飕飕见不到人影了。带着孩子喧闹的人群被远远甩在身后，时不时传来的笑声好像隔了一个世界一般遥远。鹿离背着塞的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擦了擦脸上细细的薄汗。一阵冷风吹过窜进脖颈，如海水倒灌全身让人不仅倒抽一口冷气。山路阶梯陡峭，身侧有水泥制的石墩连接着铁链，以防那些身盘不稳的人失足滚落一侧山坡就此殒命。鹿离倚身贴着石墩，柔软的长发蹭着脸颊飞散开。西斜的阳光照射在下面一湾湖水竟映出一个太阳，水光粼粼两个太阳竟能同等耀眼。鹿离眯了眯眼睛还是无法直视，只得举起胸前相机拍了张照片。在阴暗的地方工作久了连眼睛都不能直视光明了吗，如此思忖半响竟生出些许悲怆。鹿离叹了口气，那口气半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身侧青年背光而立，站在石墩之上双手环胸。一双抱臂手指指甲漆黑尖长，头生两角异于常人。一袭旧时黑色和服，肩披白色的羽织。阳光照下洁白羽织明明暗暗仿佛镀金一般，青年一双不似人类的棕红眸子垂下，四目相对。
　　鹿离咽了咽口水慢悠悠的喘出一口气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她是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作者，但能够直接见到超自然事物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倒是有研究过这座山，民间记录口头相传过不少山鬼的描写。但没有官方说法，只能当个饭后闲谈。青年脸颊比起少年多了些明晰线条，但比起成熟男人来说还相去甚远，这张脸死时不超过十八岁。民间流传山中有鬼，名为南柯，与人相仿却额生两角手指尖长发黑，青年模样，通人言。若与其诉说家中无粮来年必定丰收。看见的人多为孩子，能够作证的不多。但好在鹿离查找资料的时候见到了一位暮年老人，白发苍苍却满面笑容。她没有过多避讳便将事情尽数告诉了鹿离，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不太在乎他人的看法。
　　那时候的老人尚且是个不足七岁的孩子，年幼贪玩跑去山上。有人说山上开着山里最后一朵花，她想去见见最后一朵花。她躲在石头后面悄悄露出一张脸，不远处银发的女子站在山边远远地眺望着。女子穿着舞厅的衣服，显然还没有卸妆眼角挑红分外妖娆。而她对面，站着显然不是一个时代的山鬼，他肩上的白色羽织散发着金色的光亮。似乎在尽力劝说女子什么，但女子显然没有听进去晃晃身子跳进山间。山鬼长久的站在刚刚女子跳下的崖边，突然转过头看见了同样向下看的孩子。孩子吓得发抖，她以为山鬼要来害她。她没看清，好像嗖的一下山鬼便坐在她面前的石头上了。他扬唇露着温柔的笑容，唇边甚至露出一小截白色的尖牙。
　　“我是南柯，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像是有法力，一笑，孩子就不觉得那么怕了。但她不敢问刚才的女子跳崖的事情，她怕看见山鬼作恶，说出来自己也会被扔下去。
　　“你看到银发的姐姐了？她是不是很好看。”
　　头生两角的山鬼温柔的看着她，可那双棕红的眼睛却蓄着她看不懂的悲哀，水润的好像随时要落下泪。他的眉毛很短，有些看不出哀乐。孩子点点头，软糯的说好看。她有些好奇，踮着脚去摸山鬼额上的角。刺破皮肤生出的硬角，会很疼吗。
　　山鬼问她为什么要来山里，她说想看看冬季最后一朵花。山鬼显然愣了愣，旋即又露出笑容。
　　“现在已经没有花了，山眠了。山睡着了，休息啦，所以花也和它一起睡了。嗯...等山醒了，我会把第一枝花送到你门口。好不好？”
　　“那，和我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一定要来给我哦。”
　　“好。”
　　但是她眼睛一闭一睁，发现自己站在山脚。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她的母亲匆忙来找她。一路上她都在和母亲说山鬼南柯的事情，可是母亲并不信她。说如果她再贪玩就被恶鬼抓去，神隐了。但孩子的精力岂是依据半句话便可消减的，几天之后整个村子都知山鬼南柯的事情。那是她最期待的一个冬天，在迎春花还未绽放，山中只冒出点点绿意时。她在家门口捡到了一束叫不出名字的花，像桃花却要红上几分。她举着花炫耀了好几天，这是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老人说完时还噙着浅浅的笑意，她说“山鬼啊，一定是喜欢银发的姐姐，他可能是想哭但不好在我这个小孩子面前哭。要是当时我再有心，说不定你们听见的就是个爱情故事了。哈哈。”老人招待她吃了饼干喝了茶，直到鹿离拿着文件夹整理完资料老人还有些依依不舍。临走，老人对她说“你一定要去那座山上看看，你天生银发说不定也是山鬼等的人。”老人久久的看着那对红色的耳坠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太像了，坠崖的女子和鹿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这个资料收集者带着黑色半框眼镜好像普通的和所有文字工作者一样，但那对耳坠实在是太刺目了。坠崖的女子也是一边带着两个红色耳坠，在当时，即便是舞女两个耳洞也很奇怪。要是前世今生，让那孩子去山上看看也算还他冬天第一枝花的人情了。老人看向窗台水瓶栽着的红色花朵笑了笑。
　　我已经垂垂老矣，而这花却依旧鲜艳如初。
　　“山鬼南柯”
　　鹿离基本已经能够确定下这个人的身份了，按照叙述，这人便是最常见的山鬼。“我不知道我这么出名。”原本还站在石墩上凹造型的青年跳了下来，羽织果然不是光线问题，它自身就在发光。鹿离下意识的摸上胸前的相机，如果能够拍下，这张照片将成为所有不信超自然存在人打脸的绝佳照片。指甲黑尖的手按在了相机上，青年歪了歪头“别忙活了，这东西照不出我的。我不是普通的鬼。”鹿离的手顿了顿还是放下了，他说的有道理，如果可能拍到大概早就有人拍摄照片了。她摸着相机上的镜头猛地想起什么，将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放在地上哗啦啦的埋头扒拉开。
　　白色的羽织轻飘飘的落在少女肩上拢住整个人，寒风冷气霎时被驱散。羽织像是有太阳在其中燃烧，温暖异常。“这边，看着眼熟吗。”山鬼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鹿离抱着文件夹站起来还未等回答便被凑上来的眼睛吓得屏住呼吸。棕红的眸子是活的，像是其中流动着炽热滚烫的鲜血，开满了山茶与玫瑰。那双眼睛一眨不眨，鹿离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过于紧张的自己。
　　“没有...你干什么！”
　　鹿离撇开脑袋脸颊都要皱在一起了，山鬼不眨眼吓得她也不敢眨现在眼睛隐隐泛着酸痛。“山鬼都这样？连名字都不问就突然贴上来盯着人看。”南柯倒是毫无责任的转过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甚至眼中还有些高兴意味。
　　“没有就算了。我是让你用眼睛记住我。”
　　“嗯？”
　　“山鬼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人面前，这座山很快就没有了。再过几百年，可能你还要来几次，就是我去找你了。不会有天生的山鬼，第一世我还是鬼。只是在这里待的久了，被同化成山鬼了。”
　　鹿离愕然，这些话里的信息量显然不是能够简单理解的。她惨淡的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你出现在我面前是有原因的...我还以为是我对超自然的热爱让你显现出来了呢。不过，你说的第一世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明白。”
　　南柯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倚靠着石墩向天空中看去。天色依旧是黄昏的样子，好像时间已经停止不再流动。
　　“第一世你从这里跳下去了，自杀。死前我和你约在这里，你倒守约，几乎每一世都会来。但是，每一世，你都不记得我，不认识我。你当时从这里跳下去时对我说‘湖水里还有一个太阳，两个太阳，这是神迹吗。’”
　　百年，千年，南柯遵循着，等待着，相遇着。自杀横死的少女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他面前，距离很短，年轻悲怆。她们都有一双死去的眼睛，里面伫立着亡灵与不再歌唱的金丝雀。而他，从一缕幽魂变成鬼，再变成有修为的山鬼。终于有一日，他再见到少女的时候她不是寻死而来，只是单纯的游山玩水。
　　“那还真的抱歉，至少替我前几世向你的道个歉吧...”这种说法着实奇怪，从未见过的人现如今成了自己前不知道几世的情人。自己还要向这人道歉，总觉得过分微妙了。
　　“带我去人间吧。”
　　“诶？你不是山鬼吗，可以出去吗？我以为山鬼的话，就是属于山的一部分不可以离开。”
　　“.......”人间书史还真是从古至今的误导，像当年对山神的误会到现在一并误会的山鬼。一脉相承。
　　“不耽误，天暗了，我先送你下山吧。夜里凉，记得穿上外套。”不给多余闲话的时间，再睁眼鹿离已经站在马路边上。夜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手中翻开的文件夹，纸页不断随风抖动哗啦啦的作响。自说自话，千年山鬼还真是有个性。没有留联系方式，连名字都没有要。带他去人间...鹿离转头望向已经完全浸入夜色的山峦略有沉思，俯身打开脚边背包抖出外套穿上。
　　这些事已经超过她的思考范围了。如此，就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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