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年龄不过七八的黑发孩童怯生生的抓着父母的衣角露出一双暗红的眸子，村落抬着用圆木制成的“轿子”向高台走去。高台上的女孩年幼却身着华服，露出与其不符的成熟。女孩与所有人不同，一头银色的长发在光下像是要透明般的闪闪发亮。黑发孩子眯了眯眼睛，阳光炽热刺目，晃的他有些看不真切。被抬着的人叫做白鹿，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是祭品，献给山神的礼物。祈求每一年的风调雨顺，过去是她姐姐负责这件事，但今年白鹿已经七岁了。不知是谁说的，山神喜欢小孩子，所以白鹿早早地被抬上高台被人仰望。
　　一双蓝眸看了过来，阳光将那双暗蓝的眸子照的透彻，竟如天空般湛蓝。那双眸子似乎找到了要找的人，噙着笑意眨了眨。遮在淡粉薄纱下的脸一定也微抿薄唇，勾出他不能再熟悉的笑容。南柯抬起手想要回应，长鞭一挥“啪”的一声抽在木头上。细腰浓妆的女人细长眉眼瞥了过来，南柯只有再度怯生生的躲进父母身后。
　　再抬眼，只有一头插花戴簪的银发在阳光下一晃一晃。
　　众人虔诚的合掌闭目祈求来年丰收，南柯眯起眼睛看着高台上跪坐的白鹿。重叠繁琐的华服被褪下，仅剩白色的里衣。女孩踮足轻舞，轻盈如蝶舞。纤细白皙如藕段般的胳膊从衣中露出，她昂着头像是真的能与神明接触。她是村里唯一一个银发的人，哪怕她的姐姐那个像了她们母亲的女孩都是一头纯黑的长发。南柯想了想，大抵是她们从未露面的父亲是这样柔顺的银发吧。
　　等到众人睁眼时白鹿已经穿好那身繁重华服安静的跪坐在原地，粉色的面纱轻轻鼓动也许是她还未喘匀气。南柯心虚的左右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刚才眯眼的小动作。也许这些虔诚的信徒们根本没有心思去在乎他看什么，他们只会在乎来年到底会不会有大丰收有足够的粮食。
　　其实台下的白鹿远没有台上那般高贵华丽，许多孩子排斥她。因为和“神的祭品”玩耍，说不定会被骗走神隐。许多家庭里都传着这种说法，但是南柯不在乎。只要和白鹿在一起就很有趣，那双暗蓝的眸子里总是盛着天空海洋。南柯没有见过海，但是白鹿说
　　“海与天空相仿，天上有云，海中有浪，层层叠叠都为雪白。但是云缓浪急，还是有区别。海中有鲛人，他们的居所被称为归墟之国。鲛人上半身与人相仿，腰下却是一条巨大鱼尾，耳为鱼鳍，脸有少许鱼鳞，泣泪落下便是珍珠。”
　　南柯不算能理解这些话，但流泪便是珍珠鲛人们一定很富有。他的母亲曾给他看过一只簪子，上面便嵌着一颗白色的珠子。拿去交易，可换十盆粮食。但母亲不换，这是她从别村来时的嫁妆。
　　白鹿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不算显眼，只有凑近看才得清晰见。南柯喜欢去摸那颗痣，柔软滑嫩的脸颊，白发会蹭着他的手轻拂。白鹿六岁的时候带上了两个耳坠，水滴状血红血红的，在她的白发中格外显眼。可是那很疼，戴上的几天白鹿总是说着说着话便停下去摸耳朵。偶尔抿唇不出声的落泪，南柯总是拿开她的手坐在耳边噗噗的吹气。
　　“我娘说，这样疼痛就会被吹散了，神明会听到呼唤拿走疼的！”
　　白鹿笑起来，她的眼角垂着，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笑起来，眼睛一眯，那滴泪就落下来。
　　少年人不知爱恨，这一滴泪好像砸进南柯心里。他再也没见过她落泪，在她死前都没有。
　　十六岁的南柯，同龄的白鹿，都是婚嫁年龄。白鹿不会嫁人，她是祭品，只有等到下一个祭品出现时才会替换她。只是，这个闭塞暗淡的村庄里，等一百年，大概才会出现能够和白鹿媲美的人。人们都说白鹿生的妖媚，一头银发异乡人，八成是狐狸幻化而成。南柯坐在树枝上听她们议论，踮足跃上更高的树杈，整棵树被踩的摇晃嫩绿的叶簌簌落下。随即，人们就散开了。白鹿半垂眉眼睫毛微卷配上眼下泪痣，暗蓝的眸子眼波流转，蕴着海的瞳似有鲛人在其中歌唱。一眼，便能勾住所有人的心。
　　哪怕是神，也能勾了去。
　　南柯不喜欢她那个样子，那都是她被卖到馆里姐姐教给她的。她的姐姐也没有婚嫁，家里不肯多一张嘴吃饭干脆将那女孩卖进馆子。馆子是只要给了足够粮食或者相等价值物品进去，便可和里面任意一女子做任何事。要是给的多，还能多要几个女子。
　　明明是神的祭品，却成了最下贱之物。
　　白鹿是圆眼，大大的，眼角微垂。吃惊时便像小孩子一般可爱，南柯喜欢她那种表情。
　　像是小时候一样。
　　自她的姐姐卖进馆子之后白鹿的瞳子便失了光彩，南柯和她一起坐在树杈上的时候说
　　“你不要怕，等你不是祭品的时候我会娶你来我家。你一定不会...和阿姐那样的。我保证。”
　　白鹿咧出个笑容，似哭似笑，南柯不敢问她。斑驳的光影从树叶中落下，细碎细碎的映射在白鹿脸上。那张脸惨白的不似人类，即便是暖阳也给不了她一丝温度，她摇了摇头。
　　“你不要等我。千万不要。”
　　因为等不到，现在想来南柯还是觉得那个时候的白鹿是不是真的能够与神对话，真的能够预知未来。但想了想，生死有命，如果自断也不是不可以。白鹿拿捏了自己的命，活的不好，就去死。
　　两年连灾，有人说神明厌倦了白鹿。有人说白鹿是狐精转世，神明看透她的身份，降灾于欺骗他的村落。他们忘记了供奉的祭品，忘记了曾经的虔诚。作为祭品的白鹿像是腐烂的粮食被人厌弃，众人计划将她烧死祭天。南柯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几近惊愕，可他的嫂子毫不在乎的切着菜将这件事告诉他。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一样轻松简单，这是一条人命，是一条曾经近十年被虔诚信奉的姓名，说烧掉就烧掉，说杀死就杀死。没有任何事因为白鹿即将死去而变化，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平淡无奇，所有人都在旁观甚至叫好。南柯难以理解，他决定带着白鹿离开。至少不能让她死。
　　月色最明亮的那个夜晚，南柯和白鹿约在山头。翻过山就可以远远地走了，可以去其他村落讨一口饭吃。无论怎样，年轻人是不会早早死去的。白鹿的答应了他的计划但是兴致缺缺，仿佛即将死去的人不是她而是其他什么人。全世界乃至本人都没有在意生死，好像只有南柯一个人，固执的想要让白鹿活下去。夜晚冷风透骨，白鹿穿着一袭红衣，银发高高盘起。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大家说她是狐妖也不无道理。可她是人，哪里是狐妖。说不定外村，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全是白发蓝眸的地方。那里，一定就是白鹿父亲所住的地方。
　　南柯握着白鹿的手把她拉上来，村民举着火把零星追来。他们发现的很快，或者说所有人都监视着白鹿。南柯难以想象她是怎么逃出来的，白鹿也没有解释。这座山他们谁也没爬过，荆棘撕裂他们的衣服，夜风从缝隙中窜入，像是冰块贴身。村民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踩断树枝败叶的声音也格外响亮。往日寂静的夜里被橙色炽热的火焰撕开，被叫骂声吞噬。星空被黑夜吞噬，月亮被乌云遮却。南柯拉着白鹿的手悄悄地躲进岩石后面，他们靠着冰冷的墙壁连指尖好像都冷的发抖。白鹿发出一声轻笑，像是几不可闻的气音。如烟转瞬即散，趁着昏暗的月光南柯看着白鹿的眼睛，那里也没有笑意，好像刚刚笑的人并不是她。
　　那双眼睛完全失了神，像是盲人一般没有聚焦。暗蓝的眼睛透不出丝毫澄澈光亮，无论是天空还是海洋来比喻这样一双眼睛都不再合适。当时的南柯并不清楚这是什么，他只当是天色暗淡看不清明。而现在，他知道那是已经死去的眼睛。那个时候的白鹿就已经失去了活的希望，她想要死。可能时间更早，但是南柯没有注意。他胸腔中燃烧着少年人对未来的热情与希望，所以他忽略了那双死去的眼睛，忽略了那个人的感受。白鹿细软的长发垂下去，她倚靠着南柯的肩膀垂下眼睛，微卷的睫毛轻颤着。她压着声音悄悄说
　　“在这里，等到天亮吧。”
　　“可是现在他们更容易找到我们...”南柯不由自主的跟着压低了声音，顺便警惕的看了看外面晃动着星星点点的橙光。
　　“我好累的，稍微休息一会。等到天亮的时候，大家就回去睡觉了。到时候我们再走啊？”白鹿声音压得很小，像是要哄孩子睡觉一般温柔。南柯不情不愿的应了声，白鹿说的不失为一种办法。现在出去被发现的几率太高了，要是等到村民们回去睡觉。他们的机会可能会更大，白鹿跟着探头看了看外面又低声笑了起来。她靠回来说
　　“南柯你知道天灯吗，橙色的像是小太阳一样。在纸笼里面点上火，就飞到天上了。我没见过天灯，可我觉得那一定很漂亮。能够直视的太阳啊。我听说大家会一群人一起放天灯，一大片一大片，多幸福啊...”
　　“等我们出去找个地方，我也给你做很多天灯。你一个人就能放一片，太阳都是你的。”
　　白鹿昏睡过去，南柯本来想要守夜可是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太困了，他的心脏里装的满是希望，快速跳动的心脏让他格外疲惫。他梦见白色的床单铺在绳子上晾干，白鹿在白单中露出一张脸。散落在外的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眉眼浸着笑意一如儿时在高台之上那双明亮透彻映射世界的蓝眸。白鹿愈发明亮，好像连同床单都发起光来。南柯□□着睁开眼睛，晨光破晓，他伸手挡了挡过于刺目的阳光转头去看。白鹿已经不见踪影。
　　南柯猛地精神起来他站起来，骨骼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顾不得酸痛他走出去，白鹿站在外面。快入冬了，山间所有的草木花叶都泛着枯黄尽显死败之气。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竟是白鹿的一袭红衣最为扎眼，南柯足下一顿。他的目光落在白鹿的脚上，她是赤足。山路碎石荆棘不少，血迹干在那双被冻的赤红的脚上。
　　“你的脚...”
　　南柯还未说完话，白鹿便转过头来。何等灿烂却又凄然的笑容，南柯愣是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白鹿的脸色惨白几乎要和她的银发一样了，她伸着着手指向山下。南柯顺着方向看了过去，下面是一湾湖水。白鹿站在山边，南柯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嘴唇轻颤努力的找着合适的言语，但白鹿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你看，水里有一个太阳，天上也有一个太阳。这是神迹吧。”
　　白鹿双眸空洞的凝视着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南柯听。
　　“这是我无法拒绝的神迹。”
　　“要是祭品还可以转世的话，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我还会再来见...你的”
　　太远了，南柯连她的衣带都抓不住。红衣落下去，像是一只翩然落下的蝴蝶一般直直坠入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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