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爱

　　第六章

　　岱委怔怔看着崇明，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周围浓雾弥漫，崇明又靠的极尽，近到两个人的鼻梁几乎就要挨在一起，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岱委盯着崇明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的脸，他只记得当年崇明已被他用玉髓喂养了数十个月，骨骼渐渐强壮，已长成成人模样，和现在的模样几乎所差无几。
　　不，远没有现在有侵略性，那时候的崇明大多时候还是一只单纯的，爱开玩笑的，甚至恶作剧的小魔。

　　雾气越来越浓，浓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岱委的瞳孔涣散又聚拢，崇明的脸庞却越来越清晰，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掉入了幻境。
　　现实与幻境在他脑海里疯狂翻滚纠缠，他想制造一点刺激使自己保持神志，但崇明看他实在看的太紧了，巨大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让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听到崇明在他耳边说，那声音低沉而充满了蛊惑：“睡吧，我会让你都想起来的。”

　　浓雾退散，时光倒流回二百年前。

　　岱委在一片葱郁的树林里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冠落在身上，泛出一种流动的，水润的绿色。岱委弹了弹衣上的尘土，随即认出来，这不是他平日里修行的山林。昆仑山终年被白雪覆盖，不可能长成这么茂密的森林。
　　岱委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往前走，他已经生出了想要快点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所以当身边骤然发生了无法解释的事情时，他态度漠然，好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那颗如昆仑积雪一样万年不化的心。
　　地上铺满了枯枝和树叶，像一张柔软的地毯。岱委一深一浅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光慢慢变暗，虫鸣缓缓消退，湿热的暑气也慢慢冷清下来。

　　这树林里的枝桠实在是太茂密了，乃至于走几步，岱委就要伸出手来拨开前方的一丛树叶。然而就当他再次伸手的时候，不远处隔着层层绿叶遥遥望着他的一团毛球三蹦两蹦跳了过来。
　　他低下头去看，是一只松鼠。
　　岱委这团蓬松柔软的小东西捧在手心里拖起来，松鼠的胸膛微微起伏，脖颈下面一点的地方毛发十分稀疏，裸露出鲜嫩的皮肉，细看之下却没伤口，但它身上却沾着还未干涸的鲜血。

　　岱委仔细看了那血液的颜色，随即微微眯起眼睛，那上面萦绕着挥散不去的魔气。

　　同一时刻，在他身后浓郁的黑暗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疾风向他扑来！
　　岱委立刻嗅到那风里是炙热阴鹜的魔气，他回过头，衣衫被魔气激荡的猎猎作响。
　　汹涌的魔气伴着烈风将四周葱郁的枝丫吹得劈啪作响，越来越暴烈的气流在深林中激荡，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无根的绿叶一旦被卷进去，便立刻被绞成齑粉。
　　岱委面色微变，右手在虚空中变幻出一把细长的短刀，那刀光在如此漆黑的夜里凄厉而刺目，转瞬间与那团黑色的魔气迎在一起，碰撞出激烈的火花。电光石火间岱委一抬头，看到朦胧的黑雾后面一双略带稚气的血红色眼睛。

　　那是一双及其锋利的眉眼，血红色的眼底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乍看之下十分可怖，但当他从黑雾之后露出全貌的时候，岱委眼里有片刻的错愕。
　　一个十二三岁左右骨瘦如柴的小孩子，指尖还滴着血，已锐不可当之势自上而下朝岱委抓来。

　　岱委立马挥刀去挡，那泛着寒光的刀刃与小孩苍白的皮肉碰在一起，居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岱委心头一紧，短刀应声而断。
　　那是昆仑山巅历时千万年未化的玄冰打造成的，坚韧无匹，曾经与岱委同源而生，却并未在天地造化中修出智灵，因此被岱委带在身边，夜以继日的用玉髓温养。

　　巨大的冲力将岱委撞得后退了好几步，还未站稳身形，那魔物携着滚滚黑气又再一次扑面而来！
　　骤然间，漆黑天幕像被寒韧一刀劈开，方才剧烈翻腾的滔天黑气缓缓退散，那浓雾的中心幽幽地飘起一盏灯。
　　那灯光如同初化的白雪，一尘不染地在天地间缓缓流过，所到之处黑气剥离，周围的一切开始露出他们本来的模样。点点星光在树林间隙洒下来，与灯光汇做一处，夜色静谧如水，在浩瀚的天穹之下流溢出一片星海。

　　那魔物周身黑气缓缓剥落，猝然间露出毫无防备的内里，不可抗拒地被灯光照了个通透。
　　他在这灯光里还企图起身攻击，随即被禁封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全身肌肉绷起，用力之大甚至听得到骨骼发出的脆响，但一切都于事无补。

　　岱委提着灯，从光源中心走出来，看到半跪在地上的崇明，那是他和崇明第一次见面。

　　这孩子身上的衣物异常破败，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大片伤痕，但分明连岱委从昆仑山带出的短刀都无法伤他分毫。
　　岱委稍微走近了一点，看他露出雏兽一样防备的神情，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只新生的小魔，大约是被别的魔物欺负惯了，本能的遇到危险就先展开攻击，譬如今天。

　　那时候岱委心里其实犹豫了一下，但他实在没有什么替天行道的正义心里，也未曾想过这只孱弱的、连他都能轻易碾死的幼生魔物，在未来很长的岁月里，会成长为大部分生灵都无法匹敌的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岱委问，然后从衣襟里取出刚才一直护着的松鼠，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看起来被吓的不轻，岱委轻轻地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并没有指望那少年会回答。
　　“崇明。”少年低下头盯着岱委的动作，认出那是他曾经放过血的松鼠，他要进食，但是他还没杀过生。

　　“恩，我叫岱委，我也不是人。”岱委伸手把松鼠放在最近的一枝树干上，那松鼠回头看他一眼，轻快地跑走了。

　　崇明站起来，垂眸看着他，居高临下地角度使他只看到岱委低垂的眼睫和一半清丽的侧脸。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好看，这一幕就仿佛星火一样燎破了这只魔物心底尘封的冻土，无意识间钻出细嫩的幼苗来。
　　淡白色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空气中细微的浮沉缓缓飘落，思属风云，和光同尘。

　　从那以后，岱委就再也甩不掉这只孱弱的魔物了，他漫无目的地走，不修行，也不停憩，他在试图寻找一种方法，缩短自己生命的方法。
　　不论他走到哪儿，这只小魔都远远的在背后跟着他，他并不引人注目，一如墙角潮湿的藓。
　　再后来，尾随便成了并肩而行。他们常常从日出走到日落，崇明也从来不埋怨岱委像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自己不进食，岱委作为一只无需饮食的玉精，自然也想不起这件事来。

　　大约过了几个月，一个如往常一样的傍晚，在淙淙的溪水旁，崇明行走的步伐突然慢了下来，呼吸急促，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岱委发现了他的异常，抱着他的身体在小溪旁边坐下。
　　溪水清澈见底，映着崇明愈发苍白羸弱的脸，长久未曾进食不沾血气的后果终于显现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岱委将他的头靠在自己颈窝里，努力顺他单薄的后背。可是崇明依旧在不停地倒气，手脚冰凉而颤抖，眼下是濒死的阴翳。
　　“崇明，崇明你清醒过来，告诉我怎么了，我想办法，我能救你。”岱委用微凉的手掌摩挲他汗湿的脸颊，随即祭出他那盏灯。

　　可是完全没有用，崇明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发梢与指尖已经化为黑气缓慢地开始涣散。

　　”崇明！”岱委没有办法，啪的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企图打醒他，但崇明的反应只是更深的，用力的往他怀里挤了挤，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岱委知道他醒了，两只手捧着他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崇明微微睁开眼睛，暗红色的眼底涌动着的是一种十分痛苦和隐晦的东西，岱委甚至还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恐惧。
　　那一瞬间岱委突然福至心灵，他四下寻找，摸出一片尖利的石头，往自己腕间用力一划，鲜血霎时间涌了出来！
　　血液腥甜的气息彻底勾醒了浑浑噩噩的崇明，他死死盯着岱委，眼底的暗红慢慢转化为鲜艳的血光。但他依旧没有上前，他害怕自己贪婪丑恶的欲=望一旦暴露，立刻就会被厌弃。

　　但岱委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极其轻柔的拉扯他后脑的头发。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一样，你是魔，你永远会有啖人血肉的欲=望，但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你，因为我们的命运从出生起就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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