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这一天，双阳公主礼拜已毕，忽然有侍女呼兰进来禀报：“公主，耶律青来了。他还抱着一个孩子，说他弟軅弟身染重病，求您想办法救救他。”
　　“弟軅弟？”双阳公主诧异，“让他在外间等等，我这就来——你现在就去请医生。”
　　桃花石汗禁止契丹人和突厥人在巴尔汗随意走动，因此耶律青依然打扮成葛逻禄人的样子。这房軅中窗明几净，耶律青一身又脏又旧的衣裳，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脸都已烧得通红，显然是病得不轻了。
　　“这是你弟軅弟？你上次不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到巴尔汗来找母亲，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軅弟？”
　　“我找到我母亲了，她在羊头营。”耶律青的嗓音又沉又哑，“这个孩子，是我母亲生下来的。”
　　“他父亲是谁？”双阳公主不甚解人事，却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耶律青望了年轻单纯的公主一眼，不忍揭开那肮軅脏的伤口，只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抛弃了我母亲，也不要我弟軅弟了。”
　　这是委婉的说法了。耶律青的母亲韩氏出身书香世家，最看重礼义廉耻，如今却沦落到羊头营中，遭人奸軅污怀了孕。她本想一死了之，只因尚怀一念与夫子重逢，又不忍一尸两命，这才苟軅且軅偷軅生。后来生下了孩子，不幸身染重病，正在束手无策时，耶律青找到了她。韩氏自度幼子不能活了，又觉无颜再见亲人，如今得知夫子平安，心愿已了，当夜便要投缳自尽，幸而被人发现，及时救起。
　　耶律青握着母亲尚还温暖的手，跪在母亲面前哭泣：“母亲，您千万不能寻短见啊！我们已经失去了祖父、祖母和姐姐，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四弟染病了不要紧，您放心，我救他！”
　　只是，这些事情怎么对双阳公主说呢？耶律青只得说：“我们这个家已经散了，破了。现在我母亲身边只有弟軅弟这一个亲人，如果弟軅弟死了，母亲就真的活不了了。公主若能救他，耶律青愿结草衔环报你的恩！”

　　医生看过了婴儿，给他用了药，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了。耶律青不敢在巴尔汗久待，等到母亲和弟軅弟康复，就回七河了。临走前他一再央告，请母亲一定要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终有一天一家人会再团圆的。
　　耶律青走了，双阳公主思来想去，心里始终无法平静。她对瓦兰戈说想念父母，要去八剌沙衮看望他们。公主被护送往汗城去，一路上她揭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只见道路荒芜，行人稀少，甚至野有饿殍。衣不蔽体的一家人挤在漏风的屋檐下，没有裤子穿，就终日蹲在稻草里。许多地方水利失修，农田干涸，虽然春来，劳作的人们脸上却看不到几分希望之色，连号軅子都喊不齐了。
　　等到车马进了八剌沙衮，双阳公主观看街景，只觉得这里比喀什噶尔更萧条。偌大一个汗城，连巡城的卫兵都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光軅天軅化軅日，天子脚下竟然有公然抢夺财物的。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人与鼠争食。
　　——黑汗国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桃花石汗知道女儿回来看他，十分高兴，着人准备筵席，为公主接风洗尘。又拉着她在书房里坐下，问长问短。
　　“父汗，女儿真想您啊。”双阳公主猫在桃花石汗怀里，揉軅着他的胡须，“女儿在喀什噶尔天天为您祈祷，愿您身軅体康健，福寿绵长。”
　　“这是你一片孝心。”桃花石汗把女儿搂在臂弯里，心里乐滋滋的。
　　“女儿愿我们一家人团圆和美，也愿世上所有人都能与亲人团聚。”
　　“双阳这么善良，一定会一辈子平安喜乐的。”
　　“父汗愿不愿意帮助别人与亲人团聚呢？”
　　“这就提要求了？好好好，双阳喜欢的，只要父汗有，都给你。”桃花石汗也知道女儿心思重，她说了这么多必有缘故，可是谁让她是他的女儿呢？桃花石汗不仅不觉得女儿不坦诚，反而觉得她挺可爱。
　　“父汗，您能不能让巴尔汗的契丹和突厥女人回到她们的父亲、兄弟和丈夫身边去？”
　　桃花石汗变了脸色：“双阳，别胡闹。”
　　“女儿没胡闹。”双阳公主坐端正了，一板一眼地辩驳道，“天底下哪有不爱軅女儿的父亲，要是双阳被人从父汗身边抢走，父汗又会怎么想呢？”
　　“那是两回事。”桃花石汗耐心地解释道，“你只看到契丹人和突厥人现在凄惨，却不知道当初我们刚刚接纳他们时，他们做过什么。抢夺财物，侮辱妇女，做了许多坏事，不打发他们做点事，黑汗国就永无宁日了。”
　　双阳公主多思多虑，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打发他们走了，黑汗国就没有这些坏事了吗？”
　　桃花石汗语塞了。
　　他哪里不知道个中原委？黑汗国这几年衰颓得厉害，大家总要找点原因，外来的契丹人和突厥人不过是替死鬼而已。
　　“我也难啊。”有些事情，桃花石汗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无法对善良单纯的女儿启齿，“府库空虚，现在连各级官軅吏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饶是如此，我也不曾短了他们的军饷。我待他们，已经不薄了。”
　　“您待他们不薄，那又为什么一定要扣軅留他们的妻女呢？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走呢？”
　　“契丹人和突厥人骁勇善战，不扣軅留人质，怎么能让人放心呢？再说，任由他们在我軅国土上繁衍后代，长此以往，黑汗国还是回鹘人的黑汗国吗？”
　　“父汗，您把人家骨肉分离，他们会恨您的。您让一群恨您的人为您戍守边疆，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桃花石汗一面惊叹女儿聪明过人，一面却又无可奈何。
　　当年那个横跨天山南北、平服葱岭东西、踏平河中、威震昆仑的黑汗国，早已在事实上分軅裂成东西两部。东黑汗国看似辽阔，有人烟的不过是昆仑山、天山、金山等山脉脚下大大小小的绿洲，这些聚落之间往往隔着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因此国中各部族势力盘根错节，桃花石汗的命令往往压不过当地的领主。这些领主既不在乎国軅家兴亡，也不关心民生疾苦，只算自己那一本账。黑汗国因这些人的拖累，国计民生每况愈下。
　　现在女真灭辽破宋，中原战火连天，黑汗国也受池鱼之殃，境况雪上加霜，百业萧条，连税都抽不上来。府库空虚，自然就拿不出余力修整水利，于是农耕灌溉也日渐疲軅软。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反之亦然。东黑汗国的底子已经成了这样，桃花石汗又能怎么办？他连回鹘人都顾不住了，又能怎么安置契丹人和突厥人？
　　“父汗知道，你看到别人受苦也会难过。这是你善良，父汗很高兴。”桃花石汗喟然一叹，“可是很多事情，不是发发善心就能做好的。你看看那些契丹人，一旦山河破碎，就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双阳啊，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父汗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巴尔汗的太平啊。”

　　双阳公主在王宫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进桃花石汗的书房时，竟然换了一套装束。她摘掉了高冠，卸下了长纱，脱軅去了丝帛，穿战衣，系战裙，蹬皮靴，束起头发，挽弓在手。
　　“唷，这是干什么？”桃花石汗不解。
　　“父汗，我想学射箭。”双阳公主说得正正经经，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为什么要学射箭呀？”
　　“我想了一夜了，您说得对。我想，回鹘人也不该忘记骑马射箭，否则就会落得契丹人今天的下场。”
　　“我的女儿真是人小心大，竟然还会居安思危了。”桃花石汗不由得失笑，“真要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三军将士都没用，你一个小女子上战场又能做什么？”
　　“可是至少——万一有人要把我从您身边抢走，我可以跟他拼命啊。”双阳公主认真地说。
　　桃花石汗一时怔忡。
　　双阳公主慢慢走过来，展开双臂抱住桃花石汗的腰。
　　“父汗，不管发生了什么，女儿都不要离开您啊。”
　　桃花石汗抚軅摸軅着女儿的头发，眼角湿軅润了：“双阳啊双阳，我到底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傻呢？”
　　“聪明也罢，傻也罢——父汗答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桃花石汗忍住了泪水，笑着捧起双阳公主的脸，“我的双阳长大了，父汗真高兴……”

　　就在双阳公主前往八剌沙衮的时候，东黑汗国的国师喜子也离开了喀什噶尔城，不过，他的目的地却是伊丽河谷。
　　数月苦修，再加上雕棠香辅助，他终于功軅法大成。喜子站在高岗上，凝神静气，一声呼唤：“日月骕骦马！”
　　法軅力汇成丝丝缕缕银色的光辉，从他身上升腾而上，凝成一匹半实体的银色骏马。日月骕骦马一声长嘶，在半空中奔腾跳跃了几下，转回喜子身边。喜子纵身跃上马背，日月骕骦马放开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北去。
　　伊丽水，乃至整个七河的水源，靠的是冰雪融水和西风带来的降水，因此这里面西的山坡往往降水丰沛。往年这个时候，西风早就来了，今年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喜子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必须亲自前去查看。
　　当年商路繁荣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领主们嫌种粮食不挣钱，把大片大片的良田都用来种了葡萄和棉花，以至于库粮短缺，无以救济灾荒。再加上水利失修，农田极其脆弱，如果此时再来一场天灾，有没有粮食吃都会成问题。而牧民的家业比农軅民还脆弱，更禁不起天灾。黑汗国的牧民多是葛逻禄人、康里人，悍勇少文，正经的营生一断，就会去强抢，这对于黑汗国而言，又将是一场浩軅劫。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是东黑汗国的两个聚宝盆。中原战乱是人軅祸，已经废了这玉出昆冈。现在东黑汗国的国计民生就像一根断了一头的蛛丝，荡在空中，摇摇欲坠。如果伊丽水再出了天灾，那可真是天要绝人了。

　　昆仑山上，玉虚宫中，元始天尊召见了广成子和赤精軅子。
　　元始天尊依然是那副悠闲散淡的样子，倚着凭具席地而坐，旁边的矮几上放着几碟蜜饯。看到两位弟軅子进来，他和颜悦色地招呼他们坐下，还把蜜饯碟子推过去：“来，都尝尝。甜着呢。”
　　广成子和赤精軅子谢过了，拈起蜜饯品尝了一番，又赞美了几句。
　　“你们也别夸。”元始天尊眨了眨眼睛，“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还爱吃甜食，说出去外面人都要笑话的。”
　　“这是师父逍遥无为，随軅心軅所軅欲，超脱成大道。”赤精軅子说。
　　“食有五味，五味调和，乃成佳肴；乐有八音，八音谐鸣，乃成妙曲。正如人也有千百种喜好，强求一致，反为不美。”元始天尊用手指轻敲着矮几，“我道軅家恬淡自在，只留下一种声音，并非正道所在啊。”
　　广成子知道这才是正题来了，忙坐正了，施礼问道：“师父指教，弟軅子洗耳恭听，莫不遵从。”
　　“晚辈有些不当的想法，我们做长辈的还是要以教軅导为上。”元始天尊弦外有音，“过去功勋卓著，虽然不能作为现在逃脱教軅规的理由，但至少证明了他本质不坏，还是可以教軅导好的。”
　　赤精軅子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元始天尊指的是杨戬。元始天尊说的是“不能逃脱教軅规”，也就是说罚还是要罚的，只是这“可以教軅导好”，那就是说不能将他逐出阐教——赤精軅子早就掂量过轻重，有这个结果也不意外。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若是楚才皆为晋用，未免太过可惜。我们阐教不是培养不出人才，却很难留住人才。”元始天尊还怕没说清，又补上几句，“特别是那些经历过残酷斗軅争的人才，每一个都异常珍贵，我们丢不起啊。”
　　“师父所言甚是，弟軅子受教了。”广成子和赤精軅子都唯唯诺诺。
　　调子已定，元始天尊这才开始动问具体的问题：“我听说，杨戬前些日子动用邪术残軅害东海，有这么回事吗？”
　　广成子回答道：“杨戬已经供认不讳，事情都查清了。确实是他以邪术操控了东海四公主，还有一幅书画为证。现在正监押在墨玉石牢，等候发落。”
　　“唔，这样。”元始天尊若有所思，“那你们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阐教处罚本门弟軅子的方式，最重是逐出师门，其次就是废去修为。依我看，杨戬犯此大罪不可轻饶，但还是应该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应削去顶上三花，散去胸中五气，打散元神，令他重軅修正道，也就不枉师父关怀教軅导之意了。”广成子揣度着说。
　　“如此甚好。”元始天尊眯了眯眼睛，神色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狡黠，他从袖中取出一面布满了红丝的黑色镜子，“此物名叫照心镜。我观杨戬心魔深种，难以得脱。你将此物拿去，助他克服心魔，方能得成大道。”
　　广成子拜谢，恭恭敬敬接过了照心镜。一旁的赤精軅子见到此物，眼前一亮，心中大喜。二人施礼告辞，出了门，赤精軅子就以“师軅兄事务繁忙，些许小事，小弟代劳即可”为由，把照心镜要了过来。
　　元始天尊舒了舒宽袍大袖，五指张軅开拢住一只小碟子，喃喃自语道：“你是个不世出的大才，可惜性子太急，私心太重。亲人是你极强的动力，也是你最大的弱点。你若是能克服心魔，重軅修正道，我自然会重用于你；若是不能，还是回你那个小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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