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旭日初升，布满积云的天空一半已经亮了，一半还黑着。东风宛如离乡的游子，早已在漫长的旅程中流干了眼泪，再也翻不过乌鞘岭。碧草长势正好，足有一人多高，流水在其间蜿蜒而过。极目远眺，还能看见戈壁滩，在朝圌阳下泛着紫色的光辉。
　　经过数日追击，契丹残部耶律大石盘踞的可敦城就在眼前了，女真的营帐里却一片大乱——一夜之间，弓弦竟然全都被沙鼠咬断了。
　　战鼓声隆，呐喊震天，马蹄声地动山摇。契丹残部得了可敦城的补给，再加上城中建制完整的契丹骑兵和汉圌人步兵，耶律大石整军向女真人反扑。女真骑兵用不得弓箭，强弱易位，很快就大败溃逃。
　　耶律大石领着契丹残部退守可敦城，终于赢得了喘息之机。
　　地涌夫人站在城头上，宝裙飘飘，遍体璎珞，身边宝光万道不可直视，端的是妙相庄严，倒真有几分“半截观音”的意味。给耶律大石留下一句“七河乃龙兴之地”，指点他向西域求存，算是完成了任务，就风风光光离开了可敦城。
　　万万没想到，立功的机会还能落到小小的金鼻白毛鼠身上，地涌夫人简直受宠若惊。托塔天王对亲儿也不过尔尔，又怎么会对义女多加关照？多年来地涌夫人一直备受冷落，看不到丝毫出头的希望。可今天向多闻天王魔礼红复命之后，竟还得了不少赏赐。地涌夫人圌大喜，回到洞府中，自己细细摆圌弄了一回，忽然想到难得脸上增光，何不到自己的义圌父和义兄们面前邀功卖好呢？
　　地涌夫人捧着赏赐的东西到了五台山，问起莲台弘圌法菩萨，却听说他到地府去了。她暗恼自己生活闭塞，消息迟慢，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正准备下地府去寻找，却又听说莲台弘圌法菩萨回来了。地涌夫人奉承着迎上去，欢欢喜喜把这事对义兄说了。
　　谁知，金吒态度很冷淡：“你怎么不先跟我们商议商议？”
　　地涌夫人见金吒面色不豫，心下一惊，生怕这义兄以为自己另攀高枝了，连忙赔小心：“多闻天王哪有义圌父德高望重，我只是为他们同圌僚间的和睦着想，所以才……”
　　“一件小事，这次就罢了。契丹的事，你以后少管。”
　　金吒懒得对她解释原因，地涌夫人也不敢多问，只得唯唯诺诺告辞了。
　　明教覆圌灭，理应迅速抢占他们留下的空缺；辽国气数已尽，也应再做一番安排。利圌用笃信佛教的契丹王族，本来是一步好棋。然而，佛门刚刚经历过大仇杀，其实不宜大举扩张，再引入新的矛盾。别人都怕出错，不敢擅动，偏偏这功利心切的地涌夫人自作主张。魔礼红也不圌厚道，哄地涌夫人出头，无非是他自己也怕出事，不想担责任而已。只是你哄谁不好？偏要惹上所谓的李天王义女，李家在佛道两家的关系本来就复杂，这时候还能贸然站出来？
　　多做多错，一动不如一静。金吒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就在刚才，地藏王菩萨对他说，有圌意收服杨戬为佛门效力，想让金吒这个故交去说服他。金吒一听就惶恐不已——当初提议将杨戬押入九泉的可是他，如今九泉出了那么大动静，平白地令人疑心莲台弘圌法菩萨引狼入室。倘若他当真说服了杨戬投佛门，这里通外敌的嫌疑不就更大了吗？这事可万万做不得啊！
　　此一番回五台山，就是向师父借一件法宝给地藏王菩萨。只借宝，不出面，金吒自以为这样既不伤和气，又免了自己的嫌疑。

　　镣圌铐扣住了四肢，又一直浸在九泉中，专心致志想要攻克难关，杨戬全没在乎自己的身圌体状况。直到松开镣圌铐，被提出九泉，他才发觉无力的四肢已难以支撑起身圌体。地府的鬼吏们倒还客气，竟准备了担架将他抬到了血湖。
　　地藏王菩萨命沙僧搬了一把椅子来，让杨戬坐下。
　　“真君高才，老衲叹服。”地藏王菩萨拄着锡杖踱了两步，慢慢说，“老衲曾说，任何妄图在九泉动用法圌力的人，都将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现在看来，是说错了。”
　　杨戬并不答腔，也不动声色。
　　“上次相见，真君那一则逸闻轶事，老衲细细揣度，觉得甚有禅意。老衲也有一桩奇闻，愿与真君共鉴。有一个青年求娶当地一个婆罗门之女，婆罗门说，你只要能用一句话让辨经会沸腾起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青年走到辨经会上，大喝一声‘无知即无存’，顿时整个辨经会一片喧嚷，所有人都开始争论这个问题。婆罗门非常高兴，拉住青年就要回家准备成亲。谁知青年竟不愿离开，他说他一定要说服所有人，无知即无存。”
　　“有多少人都如这个青年一般，达到目的的途径异化并掌控了他们，他们早已忘记了最初是为了什么而来。”地藏王菩萨侧着身圌子，斜睨了杨戬一眼，“老衲应当恭喜真君。有人攻克了九泉，于三界来说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不过，真君念念不忘的那个目的，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如愿。若是最终也落得被异化的途径掌控，可不是真君这样的智者所为。”
　　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他就要亮出正题了。
　　“我竟不知菩萨所谓‘目的’为何意，愿闻其详。”
　　“倘若真君此行是为了引阐教入酆都，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为上。我佛门虽然在九泉暂时落后，却不乏别具慧眼者。你这些新伤旧伤都瞒不过我们，我们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猜测出你是怎么做的。我们做到，比你做到容易多了。更何况，有老衲在，我佛门于九泉更是近水楼台。你若执意如此，恐怕吃的这么多苦头，都不过是为人作嫁而已。”
　　杨戬也不辩解，只淡淡发问：“菩萨的意思是？”
　　“还记得当初沉香太子掀翻十八层地狱，放出三十万圌恶圌鬼，以至于阴阳两界大乱。后来为了捉回恶圌鬼，真君不辞辛劳，以致有积雷山一败。别人或许不解，可是依老衲看来，真君心怀慈悲，极有佛缘。”地藏王菩萨微微笑着，“不如入我佛门，普度众生，岂不美哉？”
　　“菩萨既云不该遗忘初心，杨戬也有一问。菩萨当初入佛门、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为的是什么？如今的佛门，还是不是当初菩萨愿意为之呕心沥血的佛门，值得掂量掂量。”杨戬不慌不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倘若觉得现在的举动已经背离了初心，何不随我入道圌家，清静无为，岂不美哉？”
　　“阿弥陀佛，”地藏王菩萨阖上双目，颂了一声佛号，摇头叹息，“可惜，可惜……痴儿竟不能悟！”
　　既然如此，说不得了。酆都地狱乱不得，他绝不能让这里变成佛道交锋的战场，否则一定会给三界带来一场巨大的灾圌难。杨戬为人诡诈，不值得信任，有他在此处，就像悬河废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溃千里。杀了他或者废了他，激怒了阐教，酆都地狱就会立刻被推上风口浪尖；放了他，阐教以为自己软弱可欺，酆都地狱一样会永无宁日；不杀不废不放，就只有尽全力控圌制住他。
　　他能在九泉运功，而我们不能，再把他押往九泉是不行的了。
　　地藏王菩萨取出一张揭帖，打入杨戬体圌内，意图锁住他的元神，令其不得出窍。又取出一只金镯，念动咒语，化作一副金铐将他双手铐住。
　　“真君，得罪了。”
　　地藏王菩萨手上的玉镯只敲了一下，杨戬就觉得一股强横的法圌力从手腕刺入，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如千万把钢刀齐剜。破损的经脉并没好齐全，更不堪忍受这样的摧圌残。杨戬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两侧滚下来。吃痛地抓住了金铐的链子，暗自尝试着引导了一下一部分乱窜的法圌力，杨戬心里有数了，便放任这股法圌力施为起来。
　　“佛圌法圌无圌边，真君可要仔细了。若是引起了什么误会，就可惜了这么多年精心调治。”地藏王菩萨转而吩咐沙僧，“请真君到白塔中小住。”
　　杨戬竟笑了出来：“承蒙菩萨高看。”
　　“有牟尼珠在，真君大可以放心。”地藏王菩萨一语双关，既承诺会护着杨戬免受血湖之潮的伤害，又警告他不要打牟尼珠的主意。

　　湄洲岛上，小青捧着一册邸报，一边读一边冷笑：“酆都和那帮地仙为了择清自己，可真是什么胡话都编得出来。姐姐，你来瞧瞧，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呢！”
　　白季子接过了邸报，只见上面写着，云霄五岳神“得九十以外老人皮，干之为屑，和药弹人身，其人魂即来供役，仙凡无不受其蛊惑，失其本心”。
　　“酆都毕竟是佛门的地盘，就算有心想整顿，也怕道圌家乘虚而入。有佛门撑腰，等闲动不得他们，只好拿云霄五岳神平息众怒。”白季子摇了摇头，“撼动这层黑幕，很难啊。”
　　“依我看，一来是天庭缺少强臣，吏治废弛；二来是佛道两家只顾着争斗，一切具体问题的争议到最后都成了道统之争，反而耽误办正事。”小青眨了眨眼睛，凑近了白季子，“姐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要是司法天神还是二郎神，是好还是不好呢？”
　　“哦？你怎么想的？”
　　“为官尽职尽责便是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青的看法早已有了变化，“智盈天下，泽及其君；忠盈天下，害及其国。二郎神的很多言行我看不懂，但我总觉得，他前期像智者、却未必是忠臣，后来像忠臣、却不是智者。”
　　白季子不由得失笑：“你对他了解多少，就敢作此断言？”
　　“姐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小青作嗔，“当初可是你说他心存仁爱、忠于职分的，现在反倒来问我？”
　　“你我姐妹有今天，多亏他当年一纸赦免书。”白季子望了望小青，“小青，不管别人怎样，你我不该在背后议论于他。”
　　小青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太可惜了！为什么他不在新天条出世之后再上天做圌官？那样一个槃槃大才，要是没有旧时的包袱，现在出将入相，谁不会夸一句擎天白玉圌柱、架海紫金梁？”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敲门声传来，进来一个标标致致的女子，怀抱着一册卷宗。
　　“莲香？”
　　“白娘娘，这里有个案子。”狐仙莲香将卷宗放下，“有个叫王鼎的凡人，杀了两个阴差，已经被圌拘圌捕了，请我为他辩护。”
　　白季子翻了翻卷宗，有些奇怪：“凡人也能杀阴差？”
　　“说来话长，这事……”
　　“你坐下慢慢讲。”
　　小青见状，手脚麻利地搬了一把椅子来，又拿了一只茶盏，为莲香斟上香茶。莲香道了声谢，这才娓娓道来。
　　酆都蓄妓，由来已久，但凡自荐枕席的女鬼都是鬼妓。有的仅仅是图人钱财，倒还好些，更多的是采阳补阴——也不是为了她们自己，而是为了让酆都那些阴差鬼吏吸食阳气，借以提升修为。
　　当年二郎神位高权重的时候，下了很大力气廓清吏治。三界巡查灵官归圌真君神殿统领之后圌进行了重组，明确职权，检圌举与审圌查双管齐下，专门负责治吏。后来斗母元君下界，监察考较百官、决定众臣工升迁贬谪的大圌权又落到了他手里。那段时间，三界内的吏治确实有玉宇一清之感，酆都蓄妓不敢说完全没有，至少是大为收敛。
　　可是自从沉香救母之后，天庭没了强臣，肮圌脏龌龊的事渐渐都上来了。酆都现在不仅蓄妓，竟然又出了个贩卖鬼妻、采生折割的云霄五岳神，连地仙们都脱不了关系。虽然这个妖人已经落网，但祸根未尽，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莲香意识到这些，是从那次发现自己的相好桑晓招鬼妓开始的。她知道鬼妓也是被压榨被欺凌的人，也曾问过那女鬼，要不要告阴差一状，讨回公圌道？那女鬼却说，反正自己是囚徒，赢了官司也还是要服酆都管，到时候反而招致报复，徒受折磨。从那以后莲香就觉得，酆都蓄妓一事很难有所改观了。
　　伍秋月年十五夭亡，因为人傲慢被罚入地狱。她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学的便是忠孝节义，哪里受得了卖笑为娼？伍秋月拼着魂消魄散也不肯从命，穷圌凶圌极圌恶的阴差又将她卖作鬼妻，指望多得些香火钱。
　　就在洞房花烛夜，伍秋月逃了出来。早有地仙跟十王殿通了气，两个阴差奉命追捕，第二天清晨就抓圌住了伍秋月。看她美貌，两个阴差起了歹念。
　　“你也不是什么好女子！好女子哪能到酆都来？都是个挨千刀的罪人了，还假惺惺地装什么贞洁烈女！”
　　“破了她身圌子，看她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就在这时，正有个打柴汉子王鼎路过此处。听到女子呼救，又见两个歹人正在撕扯那女子的衣裳，王鼎勃然大怒，举起扁担就打。本来只想把两个歹人痛揍一顿，救下这女子，谁知两扁担下去，竟把他们当场打死。
　　本来，王鼎一介凡人打不死身为鬼仙的阴差。可是说来也巧，当地山中有虎伤人，王鼎求了一道专门驱伥的符印，进山打柴时就带在身上。而那两个阴差，正好是被虎咬死的伥鬼。
　　“为圌虎圌作圌伥的东西，该！”小青已按捺不住了。
　　“这还没完呢！听我接着说——”
　　伍秋月见王鼎打死阴差吓坏了，对王鼎言明了利害，劝他速速逃走。王鼎却斩钉截铁：“人死总是逃不过森罗殿，逃能逃到几时？人间贪圌官污吏横行，都说阴曹地府报应不爽，我就不信阴间也一样没有公圌道！小娘子，当真没有办法可想？”
　　伍秋月蓦然想起了顺济社，二人一合计，立即启程往湄洲岛来。没走多远，又被鬼吏们追上。王鼎寡不敌众，魂魄被他们勾去。伍秋月慌不择路，奔入东海薛侯家的花园中。万幸薛侯家中的五位家仙都是侠义之士，替她遮掩，哄走了进来搜圌查的鬼吏们。五位家仙留伍秋月暂住在花园内，想办法送她去湄洲岛呈冤。
　　伍秋月本以为凡人都看不见自己，谁知薛家的姑娘锦瑟在花园游玩时，竟认出了她的藏身之地。薛锦瑟盘圌问之下得知了原委，气得银牙咬碎，将自己的香囊送给伍秋月遮掩气息，家仙这才护着她平安到达了湄洲岛。
　　小青早已气得脸色煞白：“贼子！贼子！王鼎要是不得赦，我就杀了赃官污吏重为妖！”
　　“莲香，小青。”白季子揽住小青的肩，意图令她冷静下来，“咱们好好商议商议。既然是误杀，又是出于义愤，应该可以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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