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甜糖

　　灵境在人间走了一圈，天上也才不过将将过了一年。

　　回天庭时，她特意绕路去了太上老君那里一趟，问他老人家讨了壶仙丹。当然，也不是白讨的，她在人间寻来的好茶，也分了那老头一些。

　　神仙也不做亏本的生意。

　　回到娲皇宫时，初一进自己的宫室，灵境就看见院子里当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只锦盒。她走了过去，食指轻抬，锦盒就开了。

　　那里头，立着一只红艳艳的毽子。

　　“这是哪吒三太子送来的。”门口侍立的小仙侍们，见她家上神自宫外进来，一面觉得意外，一面又得尽忠职守，向她禀报实情。

　　当然是他了。灵境看着那只红得如同瑟瑟残阳的毽子，除了他，这天上，还有谁，敢给她送这样的东西来。

　　或者，也可以说，非亲非故非佳节，谁敢给她送东西来。

　　盒子哒的一声轻响，又重新被扣上了。

　　“收进库房吧。”她这样轻飘飘地说着。

　　小仙侍们对视一眼，暗暗叹息，每每上神收着旁人送来的东西，但凡不入她眼的，都是收进库房积灰的下场。

　　那位三太子，是真拜错了人啊。更何况，送只凡间的毽子来，又是个什么意思？

　　小仙侍们无奈又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去收起了锦盒。

　　第二日，仙侍们来报，哪吒三太子又送来样东西。灵境打开一瞧，是只凡间小孩儿玩的拨浪鼓。

　　——置库房。

　　第三日，哪吒三太子送来只风筝。

　　——置库房。

　　第四日，哪吒三太子送来盒糖人。

　　——置库房……算了，还是赏给小仙侍们吃了吧。

　　第五日。

　　娲皇宫的小仙侍们，都眼巴巴地瞅着，看那哪吒三太子，还能送来什么样的物什。

　　灵境无动于衷，执了卷书，一张躺椅，就在莲池边半躺了，打算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这半日。

　　直到墙头上，传来极小声的窸窸窣窣声。

　　哪吒双脚还未在墙头上落定，一支有着尖尖细细箭头的白羽箭，正对着他的喉咙。

　　他往左，白羽箭跟了他往左；他往右，白羽箭也不差分毫地对准了他；他往前，这回白羽箭倒不与他共进退了，箭头直直抵住了他的咽喉。

　　“好玩吗？”灵境的声音自书卷后传来。

　　哪吒见此，干脆就在墙头上坐了下来，双手环抱于胸前，一抬下巴：“好玩啊。”

　　知道他看不见，所以灵境放心大胆地，在书卷后翻了个白眼。

　　“喂，放我下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大胆。”灵境的脸依旧藏在了书卷后，“当着本上神的面，敢直呼你呀我的。”

　　“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小呢，我这是夸你年轻啊。”哪吒嘿嘿地笑。

　　灵境嘴角一抽：“真是没大没小。”

　　“别说这些个了，你快放我下来。”

　　灵境懒洋洋道：“有什么东西，照旧交给宫门口的侍者就是了。”

　　“然后被你打入冷宫，从此再不见天日？？”哪吒一副“我全都知晓了”的模样，“今天这个不一样，今天这东西，我要亲自演示给你看。”

　　然而那半躺着的人，却仿佛睡着了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墙头上蹲着的哪吒，一连声叫着：“喂，你睡着了吗？你醒醒啊，先让我下来！喂！”

　　灵境不答应，他的叫喊声就没停下来过。

　　最后，任是涵养再好的灵境上神，也终于不耐烦了，右手一挥，却不是召回那支白羽箭，反而是墙头上的哪吒，突然就噤声了。

　　她给他施了消声咒。

　　哪吒张了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声“靠”字无声蹦出，他也不管那支正对着他的白羽箭了，干脆就闭了眼，直接往墙下一跳。

　　并没有想象中的刺痛感。哪吒睁开眼，面前哪里还有什么白羽箭，不过一丛绿茵茵的草，彰显着懒散的主人，任由它们疯长好一阵了。

　　同样不见了的，还有那本该躺在了摇椅上，闲暇养生的灵境上神。

　　她又躲开了去。

　　“哎，你看那边，哪吒三太子他是在做什么呀？”廊上一个当值的小仙侍，牵了牵她同伴的衣袖，努努嘴，示意她看去墙边。

　　小仙侍顺着她给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那位传说中英勇却又脾气古怪的哪吒三太子，正在那边拉起了一块白布，两边燃着灯，他自己却藏于幕侧，手里摆弄着样奇怪的东西，那东西上缠绕着线，线连着几个小纸片人，五颜六色的，有男有女，倒是有点新奇。

　　“那是什么呀？”生于天上的两个小仙侍，面面相觑。

　　她们不认识，避在屋内不肯相见的灵境，凭借着遨游人间的那点见识，轻而易举就知道了，他是在摆弄皮影戏。

　　她知道哪吒是什么意思，他以为，给她看这些东西，就能叫她想起，当年自己叫李梨英的时候，是如何疼爱于他的吗？

　　真是幼稚，她不是李梨英，而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李哪吒了。

　　她下凡投胎，仍未弄明白当初困扰自己的事情，如今正神归位，她就只是灵境上神；至于哪吒，当年肉身已毁，如今以莲重塑，她相信，他也不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李哪吒了。

　　身为神仙，若还一味执着于过去，那和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且说这一日过后，哪吒便日日，来灵境宫中演皮影戏。只是，他没等到灵境来，这娲皇宫中踩着点来看皮影戏的仙侍们，却是越来越多。

　　哪吒成人后，本就长相俊美，亦正亦邪的气质，在这一本正经的天庭之上，很是受女仙们的欢迎，更别说，她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仙侍们了。

　　于是就有心疼他的小仙侍，在这一日过后，来与他悄悄说：“三太子，其实，上神早在三日前，就已经搬离了此处宫室了。她不让我们说，我是看三太子心诚，不忍心……”

　　哪吒：“……”

　　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吒，得了这般戏弄，怎能不火冒三丈？他气势汹汹，杀到了灵境的新宫室。

　　灵境正同嫦娥仙子在品茗，蓦地，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柄火尖枪，横空里出现在她眼前。

　　灵境面色平静，抬头去看那个气冲冲的年轻人：“怎么，戏演完了？”

　　“你耍我？”哪吒握着火尖枪，怒目圆睁，又往前一步。

　　灵境轻笑一声：“我可没求着你，来我宫里演出。”

　　她这话毫无益处，反倒激起哪吒心中万千怒气，手一转，那柄火尖枪便直直向灵境方向扫去。

　　灵境仰身躲过。

　　一旁候着的仙侍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娲皇宫平静了这么些年，哪吒还是第一个，上门来同他们上神打架的神仙。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相比较担心，她们显然更为兴奋。

　　“大胆！”灵境起身立于桌前，挡在了嫦娥跟前，秀眉拧起，“敢在娲皇宫动武！”

　　哪吒翘了嘴角笑：“这天上地下，还有小爷不敢打架的地方吗？”

　　灵境也笑了：“我看你就是欠人收拾。”

　　哪吒火尖枪一抬：“那来呀。”迫不及待想要与她较量上一回。

　　灵境却又坐了下去：“我才懒得动。”说着一挥手，就给哪吒捆了，“你自个儿较劲去吧。”

　　“……喂！”哪吒看了自己身上一圈圈的绳索，挣扎着，“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了吗？”

　　灵境举了茶杯，轻啄一口，方望了他笑：“你以为，这是普通的捆仙索吗？”

　　她提了杯子，踱至哪吒身前，笑眯眯：“这绳子，可是当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时使过的，坚韧不可催。你不觉得，”她手中折扇挑起哪吒的下巴来，“你越是挣扎，这绳子就越是缩得狠了吗？”

　　哪吒咬了牙：“卑鄙！有本事，你放开我，咱俩单挑。”

　　“不不不，”灵境晃了晃扇子，“这可不叫卑鄙，这叫，”她蓦地一笑，“智慧。”

　　看着对面人一脸狡黠的笑，哪吒原本还气鼓鼓的一张脸，瞬间也就笑了，本来已经安定下来的身子，又扭动了起来。

　　灵境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我都说了，你越是挣扎，越会……”

　　“被索紧。”哪吒替她说完，面上笑得灿烂，“我倒要看看，它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你不要命了？”灵境拧眉，“你以为，使苦肉计，我就会上当？”

　　“对啊。”绳索越捆越紧，哪吒面上的笑，也渐渐勉强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你对我有多狠心。”

　　灵境不再言语，她只盯了眼前的人看，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绳索渐渐磨破了哪吒身上的皮肤，隐隐约约的，渗出血来。

　　嫦娥是看不下去了，她过来劝说灵境：“再这样下去，真要闹出事情的。”

　　远远观望着的仙侍们，也是满脸的担忧，但谁也不敢上前来，为哪吒求情。打小就在这宫里伺候的仙侍们，自然很是清楚，这位上神的脾气，究竟如何。老实说，她能容忍哪吒在这娲皇宫里放肆到现在，已经是叫他们很为大开眼界了。

　　“灵境！”嫦娥看着唇色发白的哪吒，忍不住再次叫她。

　　就在哪吒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该断气了的时候，禁锢着他的绳索，终于都凭空消失了。一口气没接上来，他两腿发软，直直往地上一瘫。

　　他没能舒服地瘫上一会儿，就被人抓住了衣领。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眼前的灵境上神，眼中是哪吒熟悉的冷漠，“先前肉身被毁，还能说是为了陈塘关的百姓们，如今莲身重塑，你便觉得，能肆无忌惮了是不是？”

　　这宫里向来无风，但此刻，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起众人的长发和衣裙。未经历过大战的仙侍们面面相觑，唯有哪吒和嫦娥明白，那是灵境的灵力。

　　哪吒就笑了，她终于除了冷漠和不屑，还是会对他动怒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灵境扔了哪吒在地，居高临下看了他，冷冷道，“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我娲皇宫了。你要清楚，我不是你的旧相识，别再做些徒劳的事情了。”

　　说罢，一挥衣袖，灵境独自回房去了，留下哪吒，看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

　　他的旧相识，可从来不会这样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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