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汪

　　阿汪
　　每当清晨来临，阿汪便从温暖的纸箱里醒来，对着小水洼梳理自己的毛发，将爪子舔舐干净，然后撒欢着跑去市区。这是阿汪最近养成的一个习惯。阿汪是条流浪狗，他的爸爸妈妈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他的朋友邻居也是。他们住在城郊的一片废弃工地边，阿汪出生时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杂草丛生和断垣残壁。爸爸妈妈在世时常说，他们之前住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绽放着娇滴滴的花儿，凑近嗅一会，那香味儿都叫人醉醺醺的，池子里的水清澈甘甜，他们白日里便在那捉蝴蝶，逮小虫，快活极了。每当父母提起这些时，脸上的神采是阿汪从未见过的，可他并不能理解，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附近巨大的垃圾场，那是阿汪的寻宝地，他经常从那翻到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宽敞舒适的纸箱，温暖柔软的棉絮，美味可口的食物……阿汪对现状很满意，永远这样也不错啊。
　　直到有一天，阿汪偷偷跑去市区玩，躲过了城管的抓捕，清洁工人的驱赶，以及无数人嫌恶的目光后，它在一栋高大精致的楼前刹住了脚步。明亮洁净的玻璃窗前映着一只博美的身影，身材娇小，体态慵懒，正倚在窗边打盹儿，哦，用城里人的话说叫小憩。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啊。阿汪想道。她的毛又白又软又蓬松，比我睡觉的棉絮都要好啊。她长得这样胖，一定是天天吃骨头，有很多肉的那种。
　　这样想着，阿汪望着自己干瘦的四肢，黏连打结的皮毛，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
　　注意到了阿汪的视线，博美低头，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伸了个懒腰继续她的美梦。窗外的阿汪，黑不溜秋的，身上沾着各种灰尘，瘦的像条竹棍，豆子似的小眼傻傻地盯着她，吐着舌头，看起来滑稽又可笑。触碰到自己的视线，只见他迅速低下头，慌不择路地舔舔自己爪子，而后好像又想到什么，默默把身子缩成一团，像个煤球一样，卑微到了极点。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朋友邻居，也不例外。
　　这一点，阿汪知道，博美也知道。

　　自那天起，每天一大早，阿汪便跑去市区，那只博美的身影经常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晚上做梦都能梦到博美住在铺满舒适的棉絮的屋里，有啃不完的肥美多汁的肉骨头，就连捉的蝴蝶都比爸爸妈妈的漂亮呢！
　　好想看看这样的生活啊，就看看也好。
　　阿汪心头的这股冲动越发强烈，一下子便冲破堤坝，喷涌而出。
　　接下来的每天，他都蹲在楼下的灌木丛中，透过那扇窗户仰望着博美的生活，饿了就翻翻附近的垃圾桶，一旦听到脚步声便“嗖”地一下钻到灌木丛深处。
　　而那只博美，比他想象中过得还舒服。有时趴在窗边小憩，有时玩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有时伏在主人的膝盖上惬意地眯着眼睛。当然，她也注意到了阿汪，可是这又如何，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仅此而已。
　　想到这儿，她得意地抖了抖耳朵，鼻腔里发出娇软无力的喘息，主人的抚摸就像迎面而来的春风，诉说着喜爱与宠溺。
　　这样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
　　博美是这样想的，阿汪亦然。

　　这座城市渐渐进入深秋，秋雨缠绵，天气一下子转了个性儿，森然的阴冷笼罩着这座城市。阿汪经常听到隔壁黄毛狗大叔的抱怨，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害的他那条被打断的腿又钻心的疼了起来。
　　阿汪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阿汪的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去世的。
　　他们这些住在城郊的流浪狗，被人类称作“城市中的害虫”，影响了整座城市的形象，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死活。缺食断粮，与寄生虫相伴，还要躲避人类一年四季的抓捕，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练出了一身求生本领，也终究逃不过大自然的作弄，转眼间便被一场寒流夺去了生命。
　　每年秋冬季节，阿汪身边的伙伴总有熬不过去的。
　　阿汪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每条流浪狗都已经习惯了。
　　但是阿汪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自家附近，看到博美。
　　她就这么蜷缩在废旧的钢管里，昔日那身雪白的皮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身上秃得一块块，她病的很重，喘息声急促的连空气都在颤抖。
　　她得了皮肤病，引以为傲的毛像雪花一样掉落，身上仿佛有许多虫子在噬咬，痛痒难耐，她因此而急躁，整日整夜地叫。主人厌恶极了，尤其是当他新买了一只比她更漂亮的雪纳瑞。当邻居再一次上门投诉时，主人毫不犹豫地把她丢弃了。
　　阿汪把博美带回自己的家。
　　这引起了其他流浪狗的不满。
　　这座城市里爱狗的人很多，可是这份爱并不持久，每年都有许多病重的宠物被扔在这里。
　　流浪狗们并不理会，人类讨厌他们，他们也是如此，所以沾染了人的气息的事物也被他们排斥。
　　被人饲养过的宠物狗，不是我们的同伴，任由她自生自灭就好。
　　长辈们语重心长地教育阿汪。
　　“她生了皮肤病，养养就好了。”阿汪结结巴巴地解释。
　　“有钱人家的富贵病。”大家对此嗤之以鼻。

　　博美的病并没有好转。
　　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流浪狗的生活不是她能忍受得了的。她身上的毛依然在掉，甚至长了很多虱子，这对她来说是种折磨。这时，阿汪便帮她舔舔伤口，尽量缓解她的痛苦，尽管无济于事。
　　博美每天都趴在纸箱里不出去，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满地乱爬的虫蚁，高低不平的水洼，堆积如山的垃圾，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可是，她现在就身处于此，靠着一个烂纸箱，一块破棉絮，几根脏骨头过活。
　　博美厌恶地闭上眼睛，厌恶这里，也厌恶现在的自己。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博美经常给阿汪讲述她以前的生活。那时候，她吃的是进口的狗粮，有各式各样的玩具，睡在精美的羊毛地毯上。主人每天都会给她洗澡，她把澡盆里的泡沫溅的满地都是，主人也不恼，只是捏着她的鼻头笑她淘气。
　　阿汪只是呆呆地听着，他不知道什么是狗粮，也不知道羊毛地毯和棉絮的区别。他想，博美一生下来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吃得好睡得好，可是却被小小的皮肤病搞成了这样。不像自己，身上的跳蚤都成群了，依然没病没灾，活络地到处跑。
　　博美并不喜欢阿汪，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每天都说，等她的皮肤病好了，主人一定会把她接回去的。到时候，她又会回到以前的日子。
　　这样想，博美的眼里又充满了光彩。
　　阿汪垂下头，一声不吭，他没告诉博美，她已经被主人扔掉了，哪有把扔掉的垃圾再捡回去的道理？
　　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这座光鲜的城市每天都会制造大量的垃圾，源源不断地运输到这里。和这些垃圾居住在一起的，可不就是垃圾吗？
　　阿汪知道，即使他告诉了博美，对方也不会听。她在做一场漫长的美梦，谁都不能去无情地戳破。

　　博美还是没能熬住，和来到这里所有的宠物狗一样，他们从不属于这里，最后也不会留在这里。临死之际，她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努力张大嘴巴，“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和她一贯的高傲优雅截然不同。阿汪拼命地舔舐着她，笨拙地用前脚轻揉她的肚皮，博美却一个劲儿发抖，眼皮止不住的下滑，勾着阿汪的爪子也松松的滑落在地，她死瞪着阿汪，耗尽最后的力气，用不成调的声音说：等……等我的病……好，好了，主，主人一……一定会，会，会接我……

　　直到最后一刻，博美也没有等到她的主人。
　　博美的尸体被扔在垃圾堆里，很快就被城市里新的垃圾覆盖了。在这里，随处可见宠物的尸体。
　　博美不是唯一的一只。
　　大家早就习惯了。
　　除了阿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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