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缘

　　万妖大人逝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将最后的言语托魂在小兔栗子身上的，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是在久别重逢的孩子的怀中，安然离去的。带着遗憾眷恋、伤痛与孤独、怀念与欣慰，结束了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而诸多的秘密，都被永远留在了药庐之中……

　　其实除了红兮和沐漌，还有一人参透了岩墨的身份。胡伊自离开药庐后，对岩墨愈发恭敬起来。在他看来，岩墨既然是万妖大人之子，就是地宫新的主人。
　　而岩墨自那日后，却总是恍恍惚惚。身子也消瘦了许多。他自行搬入了万妖大人原来的住所，常常几日不出。

　　沐漌倒也没怎么为难陶竺和小兔崽子，在出了药庐后，便为他们解了捆绑。
　　小兔崽子看到小兔栗子，整个炸了毛，将栗子抱住左亲右亲的，栗子满脸，哦不，是满身嫌弃地四处躲藏。虽然她非常想躲到胡伊的怀里，但是胡伊最近心情欠佳，她便聪明地不去打扰他。

　　胡伊常常在万妖大人的，如今岩墨的住所前徘徊。他已然将对万妖大人的全部情感转为对地宫的倾心倾力，似乎誓要劝服岩墨继承地宫。对于这一点，红兮倒是很能理解。当一个人失去了珍贵的东西，受了严重的心伤后，他急需要用其他事情来填补周身的空虚感，也会爱屋及乌，产生些执念。
　　只是岩墨，不应该就此颓废下去……

　　是夜
　　红兮携着一瓶神仙醉，悄悄离开了屋子。隔壁屋舍的沐漌感受到了响动，睁开双眼。近来，他还没适应红兮身边，又重新多了这些人。但他知道，自己必不会阻止此行，甚至若红兮久未有动作，他还会促成此行。
　　万妖大人一逝，局势又会随之变化，应当做好尽快离开地宫的打算了……

　　红兮溜达了半个地宫，还是在那片半焦的药田里找到的岩墨。
　　粉红色的花海经过胡伊的挽救，倒也恢复了七七八八。而万妖大人逝去后，这些花儿竟也没有再枯萎下去，反而有了二度生长之势。胡伊更是认定，岩墨能给地宫带来一线生机。

　　淡粉色的花海中 ，岩墨迎着风喝着酒，酒壶空了，便被他随意弃在一旁。
　　正当他烦躁地要起身找酒时，一只玉手，一股醇香，红兮打开了神仙醉的盖子，为岩墨斟上一杯，又自顾自地变出一个酒杯，斟满。
　　“这一杯酒，祭颜若大人。”说着，红兮手腕稍倾，将整整一杯酒撒入泥土。
　　“第二杯，祭你的母亲”红兮再次斟酒、倒酒……
　　听到“母亲”二字，岩墨端杯的手抖了抖。待红兮说完，岩墨一饮而尽，虽未有他寻求的辣与刺激，那绵柔之感，暖暖地熨贴着他的心肺，反而令人眼角湿润。

　　再然后，红兮便也一杯杯饮起来。两个人皆是自斟自饮，却也默契十足。无人说话，风中自带花香药香和酒香……
　　半壶酒下肚，二人均有些醉意。红兮先开了口：
　　“岩墨，我向你坦白一件事吧”
　　随即，红兮三两句话，将之前隐瞒着的青龙离去的实情道了出来。只是将青莲的部分略去了。
　　“师尊被玄女直追得烦了，在北域界碑处和其大战了一场。只是最后，是被我推入幽冥界的。”
　　“什么！”岩墨听闻此言，酒醒了一半。难道真是红兮，“杀”了师尊？
　　“我只是替他做了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红兮道：“这一世，他位居一方尊主，为了四界祥和隐忍下诸多苦楚无奈，身上担负的责任，多到数不清卸不下。然而人为什么不能自私一回，只为自己活一活呢？我这么做虽于四界而言，于我们几位小主而言，于你而言”红兮顿了顿，继续道：“是任性妄为、罪及天罚的大逆之举，但我知道，青龙最后是含笑入的幽冥界。”
　　“可是……”岩墨一时仍然无法接受。
　　“怎么办呢，我已经这样做了，你打我啊？”红兮有些气岩墨的石头脑袋，始终不开窍。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吃惊，这语气，是否太耍赖了些，也含了些，撒娇？
　　岩墨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本来严肃的氛围，倒是缓和了几分……

　　岩墨本不常饮酒，连日来以酒度日，时醉时醒，倒也练出些酒量。然而，在神仙醉面前，依然难胜酒力。再几杯下肚，已然是微酣了……
　　酒的好处，是在清醒之时忘记痛楚，沉醉之时重塑幻境。梦总有醒时，但酒却可常伴。

　　“万妖大人，是否也是含笑离去的……”红兮今日有些醉了，趁着酒意问道。
　　岩墨的脑中“嗡嗡”作响，钝钝地疼。不知是酒劲上了头，还是回忆撕出血。
　　“听见她的声音时，我不知其容貌。能见其容貌时，她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岩墨如今最清晰的记忆，便是那娟美艳丽的女子，浑身是血，卧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她的手费力地抬起，触碰他的脸。手心冰凉。
　　岩墨是排斥陌生人的触碰的，可是这女子，竟让他心中生出亲近之意。不同于对红兮的，由责任、承诺、使命而生的保护，而是一见如故油然而生的包容和关心。
　　她的眼睛一直清澈，似要将他的脸深深印在脑海里。而她的嘴角，始终含着温柔的笑意。
　　生命的气息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消失，她的笑容却愈发释然，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红兮，你会不告而别吗？”岩墨忽然问道。
　　红兮思考了很久，脑中也是乱乱的，她难以想象，这种重逢即分离的痛苦。
　　南宫铃曾与红兮分享过她打听来的岩墨的故事。岩墨是师尊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初来镜湖时，特别没有安全感，从早到晚粘着师尊，寸步不离。
　　越是经历过绝望的人，越能捕捉并死守着一点点的温暖，记住你的好，一辈子。
　　红兮想，这样的经历，自己模模糊糊也有过一般。只是她早早遇到青莲，没有受太多的罪；遇到沐漌，没有感受过彻底的孤独。
　　而对岩墨而言，师尊，母亲，都如同昙花一现，给过他温暖与希望，也匆忙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这般希望后的失望，最是可怕。

　　“若有那么一天，我会尽我所能，向你道一声别。”
　　此言一出，红兮心中涌上一抹心疼。但她不能承诺他什么，因为她知道的，他们可能很快就要离别了。

　　“岩墨”红兮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妖大人为何会受伤。”
　　岩墨一激灵，酒醒了大半。他好糊涂，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浑浑噩噩，却连害母亲之人都没抓到，甚至没有想到此事！
　　“胡伊虽说是让你继承地宫，何尝不是想让你借此名头查明伤她之人呢？”
　　岩墨也不是完全的石头脑袋，红兮这样一说，他便能想明：
　　母亲至死才揭开的自己的身世，一定有需要掩藏起来的道理。
　　如若自己要为母报仇，必须要有个合适身份，新主为旧主，说为立威可，说为安人心亦可，都可以完美地掩盖身世秘密。

　　胡伊之所以没将“报仇”作为刺激岩墨振作起来的语言，红兮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忍心岩墨走这样一条诛心之路。
　　一个人心中一旦有了“恨”，那便是最深的执念，种下容易，拔出太难，而想在报仇的过程中保持己心和清晰的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恨也是让人迅速振作精神的毒药，经历过恨、解恨、放眼皆空，世事于心便再无太多波澜，活着便会泰然许多……

　　“真正的强大，也许并不是战胜什么，得到什么，而是能知道自己该放下什么，又该背负起什么……”
　　红兮说完，便起身，向来路折返了……

　　红兮啊红兮
　　你何时成了说书写戏的先生了，道理一套一套地……
　　红兮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摇摇晃晃往屋子的方向而去。

　　岩墨在原地，坐了整整一晚，手边的酒杯却再没有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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