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

作者:岫青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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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深街一霸


      春深街一霸

      静谧片刻过后,谢厌将话题拉回先前的醉鸡上,问陈二这道菜是否是用酒做的。
      陈二立刻竖起大拇指:“用黄酒做的,酒香浓,鸡肉嫩,滋味没得说!”
      “行啊。”谢厌笑起来,慢条斯理点头,看似是采纳了陈二的建议,其实他这趟出门,目的地本就是春深街——他要找的人,那个能杀死他的人,就在那条街上。

      陈二推着他过去,不过多时便至。
      春深街不如先前的街道干净整洁,但更为拥挤热闹。
      卖花少女婉转叫卖,担着挑的脂粉商高声吆喝,滋啦滋啦的油炸声,梆子砸进雪白糍粑的咚咚声,还有各类食物的香,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烟火味道。

      轮椅倏地停在街头,陈二骤然想起谢公子不是他这样的粗俗下人,当是不喜欢嘈杂脏乱的小街的,便分外愧疚地对谢厌躬身:“是小的考虑不周,怎能带公子来这种地方?公子,我送您斜对面的茶楼,您吃吃点心喝壶茶,我去排队将醉鸡买来。”
      说完他又想到谢公子可能看不上这种地方的粗俗吃食,再度想说些什么,不过谢厌没让他尴尬,轻笑一声“无妨”。

      谢厌瞧着这春深街,心中无甚波澜,在他看来,热闹的死寂的,肮脏的整洁的,都无二差别。
      眸眼缓缓一眨,他问:“这条街尽头是卖什么的?”
      “是家酒坊,传了好几代,招牌上的字早辨不清了,我们叫他无名酒坊。”陈二回答。
      “那么你去陈记醉鸡排队,我去无名酒坊看看。”谢厌话语带笑,说得随意,但言语间手已伸向轮椅侧方的灵石,轻轻一触,轮椅便自发前进。
      他又道:“我在酒坊等你。”
      陈二看着这突然脱手而出、自动往前滚的轮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
      昨夜雨,今日晴,碧空如洗,日光流金,墙缝间几株薄荷探出头来,在跳跃着的浮光碎屑中舒展枝叶。
      春深街尽头的无名酒坊门外,酒招旗正随风摇曳,这招旗陈旧得很,一年四季风吹雨打,颜色褪得快看不清了。门前匾额上没有字迹,倒是留着刀剑伤疤,想来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位江湖客行至此地,刀剑相向大干了一场。
      门口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酒坛,红封上的字写得倒是很有风骨,不过酒盖合得严实,大抵半丝便宜都不想被路人占去的意思,简直吝啬至极。但经年的酒香早沉淀入这春深街尽头的一砖一瓦中,就连墙根那层薄薄的青苔,亦是显出了几分醉。

      有几个穿着普通的汉子在谢厌之前走进无名酒坊,其中一个打赤膊的甚是熟稔地喊了句“三钱,给我来二两黄酒,不许兑水”,却不想引来酒坊老板高喝:“王二麻子你给老子滚,你上个月赊的账还没还呢!”
      接着又对店里正擦拭桌子的人道:“三钱,把他给你老板我撵出去!”
      不见那被叫做“三钱”的少年人如何回答,只看到他直起腰、丢开抹布,走来门边拾起挂在外面沥水的拖把,斜里一挑,便将王二麻子给掀到两丈开外,摔了个狗啃泥。
      王二麻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冲酒坊老板大叫:“我又不是还不上!再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我女儿回娘家,我便有钱了!”
      “堵上他的嘴!”老板又说。
      闻言,少年将手里拖把杆打横,端头勾起桌上抹布,再往外一送,快准狠地送进王二麻子不肯合上的嘴里。后者喉咙被噎了一下,痛苦地翻起白眼。

      一旁看热闹的谢厌不由笑起来,少年目不斜视回到酒坊铺子里,重新绞了张抹布,继续方才的工作。
      “没看见还有客人吗?擦什么桌子,去给客人打酒!”月台后老板对少年喝道,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句“简直是猪脑子”。
      少年依旧不语,一言不发给另外几个和王二麻子一同到店的客人,分别打了半斤高粱酒、一斤黄酒、两坛烧刀子。都是便宜又经喝的,还能入菜。
      谢厌等这几人走了,才慢条斯理操纵轮椅去到酒坊门口,“碰巧”和擦好桌子、出门倒水的少年遇上。

      彼时阳光正恰,微风轻薄如纱,谢厌垂在身后明若霜雪的发被扬起,越过红漆肃重的椅背,触碰到擦身而过之人的手臂。
      后者不由侧目看了一眼谢厌,不晓得感受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接着——竟然跑了。

      说起这人的模样,那是夸一句“鬓若刀裁剑做眉、朗朗辰星入眸眼”都不足为过。他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头发梳成高马尾,不怕冷地穿一身粗布短打,露出胳膊和腿。分明是一幅活力的打扮,却是瘫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谢厌忍不住逗他,在他身后慢悠悠问:“你刚才那招从哪儿学的,能教教我吗?”
      少年头也不回。
      “莫不成是什么独门秘术,不可外传?”谢厌弯起眼睛,调整轮椅的速度,强行与三钱并肩。这酒坊为了方便伙计们搬着酒进出,从一开始就没设门槛。
      身旁的少年仍是不说话,甚至加快脚步、甩开谢厌,撩起铺子里的垂帘,去后院放铜盆晾抹布。动作快得像在逃。

      月台后的老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眼皮都不撩:“你是新到这里来的吧?这家伙脑子有问题,想让他搭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要什么酒,几斤几两,送到哪条街多少号。”
      谢厌便顺着这话开口,语气与方才不同,懒洋洋的:“那我要三坛十年陈的花雕,劳烦送去八一街十三号,敲开门后,就说是某个姓江的人订的。”

      刹那间酒坊安静。
      紧接着,酒坊老板猛一下掀起眼眸,迅速打量谢厌一番,再以一个迅速又别扭的姿势从月台后绕出来,堆满殷切笑容,又是弯腰又是拱手:“原来是八一街十三号的贵客,有失远迎,实在是有失远迎。”变脸速度是变色龙亦犹之不及。
      落凤城内谁人不知八一街十三号是霍九的宅邸,从里走出的多半是霍九“爱妾”,这些人不仅貌美,出手更是一个赛一个阔绰——毕竟霍九最爱的,便是给他那宅子里的美人儿们花钱。

      他说完,谢厌仍在四下打量,似乎对酒坊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老板顿时喜不自胜,搓搓手,打算狠宰一笔,当即道:
      “除了十年陈的花雕,公子要不要尝尝别的?我这酒坊虽说不大,但百年老店,酒的数量和种类在落凤城是数一数二的!如陈年的竹叶青、秋露白、桑落酒等,应有尽有……再者,前些几日又出窖一批新酿,都是时下贵人们爱喝的。”

      谢厌将周遭都看过一圈后才偏头,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对上老板看来的视线,唇边扯开一抹笑:“贵人们爱喝的?那不管陈酒还是新酿,都拿来让我尝尝。”
      “好嘞!三钱,过来帮忙,让客人试酒!”老板忙不迭冲后院大喊,“这位客人所有的都要试!”

      少年板着脸从后院出来,自月台后拿出十几只小巧白瓷杯,一字排开在谢厌身前桌上,再一坛接一坛取出酒来。
      他这事做得不如拎拖把揍人娴熟,一不小心就将整只酒杯满上了,看得老板又气又急又不敢言,只好抢过活自己来干。
      谢厌面上笑意不减,眸光从少年那张冻着的脸上扫过,慢悠悠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过去。

      “怎么样,客官,都还成吧?”最后的酒杯空掉,酒坊老板将脸凑过来,冲谢厌殷切地笑。
      谢厌喝酒从不上脸,此时皮肤依然素白若瓷,一双桃花眼清明如初,看不出丁点醉意。
      老板脸上的笑微僵,而谢厌若有所思半眯眼眸,旋即又对他露出一个笑。

      谢厌哪会猜不出这位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豪客上门,当然得拼足劲儿将人灌醉,哄他将这店里不管好的坏的,都十坛八坛往家里拉,而且坛坛兑水。
      再说酒,传了好几代都没垮掉的酒坊,酿酒手艺的确有个七八分,但老板太过抠门,不管是新酿还是陈旧,都舍不得下足料。到头来,这七八分也只剩个五六分。

      “酒嘛,这些都还成。”谢厌笑眼弯弯,对老板点了下头。
      酒坊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您……”
      谢厌就要回答他,然恰在此时,去前头陈记醉鸡排队的陈二拎着食盒来到无名酒坊前,高喊了句“公子”。
      他偏过头去,惊讶“呀”了一声,“我家仆来接我了,正巧,可以让他帮忙拎东西。”
      “不用劳烦您的人,力气活都能交给三钱去做。”老板立马接话。
      “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谢厌轻笑,招手让陈二来到他身前,把手里吃剩半包的梅干放进食盒里,并漫不经心地说:“你家公子体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话音落,不仅是陈二眼角抽了抽,那点头哈腰老半天的酒坊老板,更是脸色一黑。
      “三坛十年陈的雕花,劳烦在日落……”谢厌似是察觉不到周遭气氛变化,偏头看了眼天色,春久久不至,天仍是黑得早,不过酉时二刻,太阳已有西坠下山的趋势,便自顾自改了口,“还是用过晚饭,再送去八一街十三号吧。”
      说得好挺体贴人似的。随后,他抬了抬手,示意陈二推着他离开,走得干脆。
      酒坊老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简直要跳脚。

      回到春深街上,陈二陈恳地对谢厌道:
      “公子,您该等我说完的,这无名酒坊老板特别吝啬,酒兑水不说,去他那的新客人没有不被坑的,久而久之,也就那些坑不动的熟人肯上门。您今后若是买酒,就让我去,落凤城我可熟了,哪儿的酒最香哪儿的酒最烈,我门清!”
      谢厌笑眯眯听他说完,不慌不忙问:“你看我像是被坑了的样子?”
      陈二仔细想了想:“不像,倒是那老板被气得不行。”
      “那不就成了?”谢厌道,并不提以后买酒之事。

      夜色将近,春深街却没半点要打烊的意思,支摊甚至越来越多,谢厌偏着头思索一阵,才记起上元节晚上有庙会与灯市,是个赚钱的好日子。
      沿街卖花的少女臂上花篮里空了些许,那个卖胭脂水粉的也被不断光顾,谢厌将这些一一收紧眼底,片刻后,问陈二:“无名酒坊那个伙计是怎么回事?”
      陈二:“您是说‘三钱’?”
      “对。”他点头。
      “哦,那人啊——是老板去年从某个人牙子手上、花三钱银子买来的,因此给他起了个名叫‘三钱’。”陈二用夸张的语气说着,“那会儿他脏兮兮的,脑子还有问题,不理人、不说话,谁晓得洗干净了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打架更是厉害。因为他的缘故,春深街上的流氓混混都不敢去无名酒坊闹事了。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啧,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谢厌拉长语调,说得意味深长。
      陈二丝毫不将此当回事,继续给谢厌讲少年在春深街上的光辉事迹,什么“板凳勇斗地鼠门”“铜盆大战金钱帮”“拖把猛打懒光棍”“抹布智取浑无赖”,单挑群架、纨绔无赖都有,结局通通都是三钱大获全胜。
      谢厌跟听说书似的,从食盒里摸出梅干吃起来。说到后头陈二有些口渴,谢厌便来到茶肆里,给他点了杯茶润口。
      陈二感动得热泪盈眶:“公子,您真是别邸里最好的主子了。”
      谢厌则在心中对少年做出评价:春深街一霸。

      “今日是上元节,你不用回去和家人团聚?”谢厌看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盏,另起话头。
      陈二“啊”了一声,表情惊疑不定,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出口。
      谢厌看着他,轻声说:“管家那边由我交代,带上食盒里的醉鸡,还有那半斤糖炒栗子,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陈二仍是迟疑,不过更多是感动与欣喜,捧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那……我先送公子回去?”
      谢厌:“接下来,我想独自在城里转转。”
      “可……”陈二有些担忧。
      “没有可是,不必挂心我,修行之士,饶是废了,也有一套自保之策。再者,在你们霍九公子回去别邸前,我会出现在梅院的。”谢厌眉眼含笑,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是透露出不容拒绝。
      陈二只得道声“是”,将谢厌推出茶肆,与他在街口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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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坠坠:我终于……
    谢厌冷漠脸。
    步回风: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就让你……
    *
    说起陈二这个人,隔壁《春风词》里有个人叫陈一,厌厌是因为他,才挑了陈二陪自己出门。
    两篇文剧情关联不大,只是同一片大陆上不同时间发生的故事而已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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