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

　　酒至半酣，沈岐颇有几分醉态，想着半天没和陆呦说话，这小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冷落他了，于是伸出袖子，下意识往后寻摸陆呦的手。

　　这一摸却扑了个空，身后哪还有人的影子，沈岐一激灵清醒过来，忙推了推身畔沈峭，“阿……陆呦呢？”

　　沈峭亦处于半醉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指，“不就在那儿……”

　　他所指的当然只是一片虚空，沈峭登时也蒙了，忙问向身旁侍从，“人呢？”

　　早在宴会开始之初，他还见到两个小子聊得挺投缘的。

　　侍从撇了撇嘴，“被一个丫头叫出去了。”

　　沈峭骂了声“糊涂”，又问道：“可知是何人？”

　　“仿佛是伺候平宁郡主的。”侍从不悦道。他也不知这小厮何来如此大的本事，这么快就和金尊玉贵的郡主攀上交情了。

　　沈峭望向冷若冰霜的沈岐，讪讪笑道：“七哥你别急，郡主心地仁厚，不会将一个小厮怎么着的。”

　　他心里可不这么想，但凡有点眼力劲，都看得出沈岐同这面白唇红的少年郎不一般，平宁郡主虽还只是个小女孩子，可女孩子往往熟得早些，指不定她会吃起飞醋。

　　正欲深劝，沈岐却已经大步朝门外走去，沈峭虽渴盼着未尽的美酒，但更惦记即将发生的热闹，尤其怕两人产生冲突——按张德妃的性子，指不定会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他头上来呢。

　　沈峭于是连忙跟上。

　　*

　　常玉在连廊下等了快一刻钟，还是不见阿呦出来，洁白的脸庞不禁微微发恼，她面向丫头道：“那小子不会尿遁跑了吧？”

　　大家闺秀可不能这样粗野呀！丫头心中默默劝道，也不敢提点她，只忧郁的蹙起眉头，“谁知道，我看他心眼也挺多的。”

　　“我倒觉得那人不似狡猾之辈。”女孩子多有天生的直觉，常玉方才虽只见了阿呦数面，对这小厮的印象还不坏，她命令身旁丫头，“你进去瞧瞧。”

　　“我去啊？”丫头惊讶的指着自己，她还是黄花大姑娘呢，若见了外男身子，这辈子的污名都洗不掉了。

　　“难不成要我亲自进去？”常玉恼火的瞪着她。

　　丫头正在为难，忽一眼瞥见沈岐沈峭两兄弟向院中过来，忙飞奔着迎上来，施了一礼后道：“殿下帮帮忙。”

　　两位王爷都可算作半个自家人，所以她也用不着如何客套。

　　沈峭听她快人快语的诉清始末，心头顿时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自告奋勇的道：“好，那我替你进去瞅瞅。”

　　沈岐不好拦住他，只微微蹙起眉头：照这丫头的说辞，阿呦在净室半天没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自沈岐进入院中，常玉眼皮上便泛起一抹羞答答的红，举止也不似才将活泼大方，倒显得局促许多。也许她对于沈岐并没有过多的好感，可是从小至大，身边的人无不在念叨这桩默认的婚事，听得多了，就算无情也生出有情来。

　　因存了这桩心事，她在沈岐面前怎么也难谈吐自如，遂悄悄朝丫头使了眼色，让她帮忙活络气氛。

　　偏偏这素来精明的丫头此刻也变得呆呆傻傻的，竟一声不吭，常玉不免颇觉失望。她哪知丫头也正在埋怨她：方才小姐特意将恭王殿下的身边人叫来质询，虽是情真，也难保恭王殿下不恼，偏偏自家小姐糊涂，不想想该如何收场，一味脸红有何用？

　　两人各怀鬼胎，院中的气氛不由十分沉默。

　　此时沈峭已快步步入净室，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只白鹿瑟缩在墙角。

　　阿呦见到他，怔愣片刻，努力想摆出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结果仍是徒劳：一只鹿哪来表情可言？

　　沈峭虽然性子顽皮，却也知晓此刻不是有功夫嬉闹的时候，他试探着摸了摸白鹿的头，缓声道：“七哥正在找你，你随我出去吧？”

　　念在他是沈岐的兄弟，阿呦没有推脱。

　　净室门打开，丫头看到沈峭手里牵着的物事，眼珠都惊得蹦出来，吃吃道：“怎么……”

　　沈峭故意埋怨她，“哪来的什么小子，明明只有一只鹿。”

　　又望着沈岐笑笑，“七哥，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把这畜生也带来，怪道方才不知去向呢！”

　　阿呦这些天混迹人堆，知道畜生不是好听的话，心里暗暗生恼，有心要咬他一下，碍于沈岐的面子，只得作罢。

　　他飞奔着往沈岐怀里扑去，沈岐一把将这雪白柔软的小东西抱起。

　　沈峭话里似有些醋意，半带埋怨的道：“七哥你与这畜生可真投缘，不过在我府里见了几面，它就和你难舍难分了。”

　　沈岐一个冷冷的眼风飞来，沈峭吓得连忙噤声，他怎么忘了这鹿精是沈岐的爱物，即便开玩笑，也不能太过分了。

　　众人皆知定王沈岐不学无术，府中蓄养了不少珍禽异兽，这一点原不足为奇。只是那丫头仍不免念叨着，“这怎么可能？不会是个妖怪吧？”

　　她胆战心惊的往阿呦身上看了一眼，这白鹿样子不怎么吓人，可是也难说它不懂妖术，不然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凭空消失了？

　　常玉恰好听见这句嘀咕，不快的道：“说什么呢！”

　　她是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照她看，那小厮机灵古怪，一定早就翻墙跑了，至于这只鹿，想必正如沈峭所说，不知何时悄悄溜了进来。

　　她甚至暗暗庆幸，既然人证已经没有，沈岐也就没机会向她翻脸质问——平宁郡主好面子，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丫头见她不欲深究，也只好罢了。

　　那两人告声叨扰，便带着白鹿转身离去，并未同常玉多寒暄半句。

　　好像自家小姐还不如一只鹿值钱呐……丫头猛的摇头，将这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小心翼翼为常玉打着扇子，“恭王就这样走了，小姐您也不留留他……”

　　常玉没好气道：“他都不搭理我，我难道上赶着么？”

　　丫头觑着她的脸色，苦口婆心劝道：“恭王本就性子冷淡，可不得您主动点么？公主殿下老早便说了，若这门婚事成功，将来她设法保举恭王登上太子之位，您可不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像天底下一切爱惜子女的父母一样，景阳公主巴不得给自家女儿最高的荣耀地位，这话她已提过多次，如今丫头亦只是鹦鹉学舌罢了。

　　“皇后皇后，做皇后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困在深宫里不能出来！”常玉愤愤道，劈手将她手里的羽扇夺过。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常玉心里未必是心甘情愿的，之所以同意母亲的默许，不过是看沈岐长得不错，性子也还尚可。不过照今天的形势来看，他心里只怕完全没有自己这个人，既如此，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女孩子的自尊心往往更胜过爱情，常玉纵使曾对沈岐有过一星半点的倾慕，此时也被他冷淡的态度消磨殆尽了。她忿然转身进屋里去，再不理会这饶舌的下人。

　　*

　　阿呦生平头一遭饮酒，且因周身灵力运转不畅，在马车上便醉倒了。待他懵懵懂懂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回到恭王府，就在沈岐的卧房内。

　　他面前摆着一碗解酒汤药，是沈岐方才命小荣准备的。阿呦循着沈岐的指使，细细将那药汤啜饮而尽，果然觉得神智清楚了些，只是四肢仍使不上力气。

　　沈岐有些失望，“还是不行么？”

　　阿呦软趴趴的躺在地上，心里比沈岐更加着急，可他就是化不成人形，那杯酒的作用太剧烈了，甚至不知道后劲什么时候能解除。

　　万一到明天还是这副怪头怪脑的模样，岂不是会惹来大麻烦？府里少了个小厮，怎么都会有人发现的。再者，要是他永远恢复不了人形呢，岂不是再也不能和沈岐说话呢？

　　想到此，阿呦唯有睁着一双黑漉漉的眼睛，忧心忡忡看着对面人影。

　　两下里一筹莫展，沈岐亦无计可施，起身道：“天色已晚，先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说吧。”

　　他自去洗漱，阿呦则望着整洁的床榻，犹豫自己该不该跳上去，这些天他一直以人身和沈岐共眠，可他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沈岐还愿意抱他么？他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沈岐嘴上不肯怪他，心里没准也是有气的，他可不能不识眼色。

　　阿呦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绕到床帐背后，靠着红木床脚轻轻躺了下来。

　　沈岐将湿漉漉的头发绞干，穿着一身白绫中衣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小鹿已经酣睡的景象。

　　他略一思索便猜出大概，眉毛微微蹙起——这小鹿倒是和人一样，心思越来越重了。

　　若是夏日，沈岐或许便由得他去，但时序已经入秋，就这样躺在冰凉的地砖上怕是会着凉的。

　　沈岐不由分说，就将那有着松软皮毛的小兽抱起，依旧搬运到温暖的床褥上来，再为他盖上半截锦被。

　　他自己亦心安理得的躺在小妖怪身侧，无论阿呦变成什么样，他都要阿呦一如既往的陪伴着他，没有任何惧怕——他这个样子究竟有什么好怕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