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

　　沈岐来到甘泉宫偏殿时，张德妃已坐在桌旁候着他，旁边还摆着一壶放凉了的碧螺春。因为心中烦躁的缘故，张德妃接连饮了几杯，也没发觉茶水已经冰冷。

　　张德妃是心肠软和的人，惦记着小鹿的伤势，随口问上一句：“阿呦的伤要不要紧？”

　　此前她已从沈岐口中得知这个称谓。

　　沈岐面上平静，“太医说无碍。”

　　“那就好。”张德妃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凌厉的看着他，“你觉得这次的事像是谁干的？”

　　春来万物复苏，连毒蛇猛兽也变得活跃，可是像这样的大举进犯，绝非自然而为，必定有人在暗里操纵。

　　究竟是谁想放蛇咬杀他们的性命？

　　“谁都有可能，想要儿子死的人绝不在少数。”沈岐静静说道，“可是真正狠心下杀手的，必然是心思最浅、也最毒的人。”

　　张德妃当然也知道大皇子的嫌疑最大。大皇子沈峻生母早亡，又不得皇帝重视，一直都将其他兄弟恨入骨髓，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张德妃却知，皇帝怎会不爱重大皇子？旁人不晓得，张德妃身为过来人却一清二楚，当年先皇后的恩宠无人能及，先皇后过世后，永旭帝甚至郁郁寡欢良久。若说他不疼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否则就凭沈峻所犯的那些蠢行，皇帝早将他贬谪千次万次了。

　　张德妃思及此处便是默然，叹道：“可惜咱们没有证据，这件事也不好查下去。”

　　毕竟没有人员伤亡，皇帝顶多斥责几天，若不能一举扳倒大皇子，也许还会被他抓住机会反咬一口，那才是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

　　沈岐轻轻说道：“儿臣明白，儿臣会暂且忍耐。”

　　反正已经忍耐这么些年了，再多些时候又何妨。

　　张德妃凝目注视着他，“委屈你了。”

　　想到沈岐半夜里可能被蛇咬死，张德妃便觉不寒而栗。又想到沈岐大概真是天命所授，否则怎会次次逢凶化吉？

　　连老天降下的神鹿也偏帮着他。张德妃纵然不信什么神怪玄学，此时也不能不认为阿呦真是一只稀罕的动物。

　　*

　　彼时阿呦正百无聊赖的躺在沈岐房中，就连园囿丞过来，他也只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沈岐一走，他就变得兴致缺缺。

　　园囿丞见他无精打采，还以为小鹿生了什么大病，还是小荣向他解释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园囿丞才注意到伤处，又嗔怪小荣为何不早说明。

　　小荣才没好气嘞：那么大一块白布包着，您莫不是个瞎子？

　　其实也得怪阿呦生得太白，看去浑然一色，园囿丞年纪大了，看差了也是有的。

　　好在园囿丞看过之后，也和胡太医说的一般话，只道无妨。他细细端详一番后，便想将那棉布除下来：“这是谁包扎的？缠得太紧了，反而不利于伤口痊愈。”

　　阿呦在他怀里拼命扭动，那可是恩公关心他的明证，他才不要让这白胡子老头夺去呢！

　　小荣姑娘忙上去帮忙按住，一面安抚道：“你这傻鹿乱动什么，是为了你好，你倒不领情似的。”

　　在两人合力压迫下，阿呦不得已让园囿丞将腿上染血的布条除下来，重新包扎一番。

　　可是经了这一番折腾，阿呦更没精神了。

　　没人懂得他的不快活，他只能懒洋洋的趴在床上。

　　园囿丞去了没多会，阿呦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立刻惊喜的爬起来，满以为沈岐回来了。

　　孰料却是笑容洋溢的九皇子沈峭。

　　阿呦重新躺回去。

　　沈峭从胖厨娘那里听了阿呦的英雄事迹，对这只神鹿好奇得不得了，有心过来一观。他巴巴的坐到床边，伸手一抄，想将阿呦捞起来。

　　阿呦灵活的一躲，倒像是嫌弃他似的。沈峭不觉一愣。

　　小荣笑道：“九殿下别自作多情了，阿呦才会认人呢，除了七殿下，他跟谁都不亲的。”

　　小荣和这几位主子都很熟识，知道沈峭最开得起玩笑，所以也不妨告诉他。

　　沈峭不信，“哪有这样神神叨叨的事，我看你这丫头故意诳我。”

　　便硬将阿呦搂到怀中，阿呦虽不敢像咬沈峻一样咬他，可也瞎扭乱摆，就是不让他得逞。挣扎中牵动了伤处，他不禁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沈峭拍拍他的头，“让你不听话，现在知道受罪了吧？”

　　阿呦横眉竖目的瞪着他。

　　沈峭还想过过手瘾，门口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在做什么？”

　　看到却是沈岐一张清冷面孔，连声音亦是冰冷的，不带丝毫暖意。

　　阿呦欢快的一跃而下，绕过拦路的桌子就朝沈岐怀中扑去。

　　沈岐弯腰将他轻轻抱起，看了看阿呦的小腿，发现伤处重新包扎过，便向小荣问道：“园囿丞是否来过？”

　　小荣点头，“是，说殿下您包扎得太严密了，怕是不好透气呢。”

　　沈岐满脸黑线，他又不曾做过兽医，只能根据自身的情况判断。他掂了掂阿呦的小细腿，发现他实在幼弱得可以，但凡用力一点儿腿就会折了似的。

　　到底是自己太过火了，沈岐有些自愧。

　　阿呦却舔了舔他的手背，让他不用放在心上。

　　沈峭看着这一人一鹿卿卿我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搭讪着走上前道：“七哥，你的命多亏这条白鹿所救，得好好感谢他才是呢！”

　　“这是自然。”沈岐说道，堂而皇之地摸了摸阿呦光滑的毛皮，小白鹿一点反抗也没有，反而很享受的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沈岐看去更觉艳羡，眼珠子转了转，轻轻笑道：“不过七哥，我记得你那窗台造得颇高啊，这白鹿生得矮矮小小的，它究竟怎么爬上去的？”

　　沈岐目光一凝，下意识看向怀里的小动物。

　　阿呦心虚的扒着他的衣裳，不敢与其对视。

　　有一刹那的疑虑掠过沈岐心间，面上却仍是如常：“这不关你的事，既是神鹿，自然有些神通。”

　　沈峭笑嘻嘻地说道：“怕就怕不是神鹿，而是妖鹿，七哥你可得小心些，别被妖怪迷惑了心智去。”

　　他大摇大摆地离开，房中只留下沈岐阿呦二者。沈岐关上门，抱着他坐到床沿上，这才出声问道：“昨晚我见到的人形，是不是你变出来的？”

　　他脸色严肃，这句话问得十分正经。

　　阿呦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眸子装傻，他怎么能承认呢？方才沈峭还说他是妖怪呢，他可不能让沈岐以为自己有害他之心哪！

　　沈岐紧盯了一会儿，见他面上毫无反应，于是松了一口气——心里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大概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吧。

　　因阿呦带了伤，沈岐便不放心他留在马厩里，索性让他在自己房里住下。一日三餐亲自料理，倒是比小荣姑娘还细致许多。人人都说七殿下宅心仁厚，面对一只救了自己性命的鹿，亦照顾他无微不至。

　　只有沈岐自己却知，他其实想变相的将阿呦拘禁起来，待他一旦化成人形，自己便可逮个正着。到时也可问个仔细，这鹿到底与自己有何因果。

　　因了这般，连睡觉时沈岐也带着他一起上床，两个人倒像同床共枕的密友一般了。

　　阿呦不清楚沈岐的心思，只觉得十分欢喜。沈岐待他愈亲近，阿呦愈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晚上躺在沈岐身边时，阿呦总是小心翼翼地蜷缩成一团，怕扰了沈岐休息。

　　沈岐却怕他冻着，硬要挨着他睡，时不时还在小鹿软乎乎的肚皮摸上一把——沈岐自己都没察觉，他越来越喜欢揩阿呦的油了。

　　令沈岐失望的是，他并未再看到那夜的人影——阿呦怕引起怀疑，不敢轻易化作人身。何况沈岐对他这样好，他觉得化不化形也都无所谓了。

　　可怜阿呦还未曾知道，有许多事非得以人类的形态才能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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