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可那件事之后，苏余足足有一周没有见我。又一周过去，她的画展如期举行。我带着精心准备的贺礼过去看她的画。出租车司机故意绕了远路，加上堵车，我到画廊时，开幕式已经结束了。苏余被一些记者围在中间采访，这只是我余光中看见的场景，我的大部分视线被那幅主题画攥住：那不是一幅写实的画，画布大部分面积只一个女子占着，半裸的上身，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在光下被铺了一层金纱。女子的一双手遮住前胸，手掌覆在肩胛处，手指微曲着，抚摸的姿态。而仔细看，整幅画中的那一半阴影，是另一个女人的侧身，而放在肩上的黄色手指，也恰好落在阴影的唇上。
　　视线移到画的右下角的标注那儿，《肉与灵》三个字跳进眼睛。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手中的礼物“嘭”地摔落在地。
　　脑中只反复回忆着一件事，那是在一次外景写生课上，苏余来助教，夏教授拍着她的肩膀，告诉她，“小余，你要多和年龄相仿的人玩玩，好歹交个亲密朋友，不同的关系能带给你不同的灵感。”那时我站得离他们很近，所以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也是第一次，我察觉到苏余笑吟吟地在谈话中间，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灵感灵感，夏老说得对，再天才的画家也要找灵感。

　　我没有心思再去看展出来的其他画，何况它们中大部分，我都很熟悉。我压抑心中弥散的不安与难过，想着，等苏余结束其他的活动，我要和她谈一谈。

　　终于等到她一个人，我走近她，递给她礼物，她接过，笑着道谢。
　　我开口想要说话，她身后却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男生。
　　男生自然地将手臂搭上苏余的肩，搂住她，继而看我，笑：“陈默来了。”
　　这个男生叫夏莫，学法语，夏教授的儿子，不久之后，我知道，他是苏余口中的夏天，隔在我与她之间。

　　我转身就跑。
　　想起几个星期前，苏余跟我提分手，我让她带我回家，做完那些我们没有做过的事。不然，我舍不得分手。
　　不过借口。
　　“那样小默会快乐吗？”她问我，我点头。
　　她犹豫了一段时间才答应，她的灵感源于经历却并非刻意寻找，一切无端的猜测与瞎想不过因为我的痛苦无处安放，无法排泄，于是我自虐般地将它们加深，我想，我在趋于将自己推向一种麻木的境界。
　　苏余没有叫住我，更没有来追我。画展很成功，几天之后，她和夏莫去往一座小岛，度假。

　　可我放不开，于是追过去。
　　那座小岛很有名，文青圣地，我没有骗过自己，我不只是去找她，因为我知道，有些结果，不会有。我有勇气过去，也在求一个出口，一份解脱。

　　我和苏余在海边大声谈话。
　　到最后只有海风在耳边嘶吼，苏余转身要走，留给我背影。

　　我再一次情绪失控，大叫：“苏余，你不是说，你恨夏教授吗？那你为什么会接受夏莫？！”
　　“苏余，为什么，难道你现在快乐了吗？！”
　　“苏余，你以前的痛苦呢，和我一样的痛苦呢？！”
　　……
　　她没有回头。

　　我漫无目的地沿海走，接下来要怎么样？我还要干嘛？我不知道。
　　良久，手机收到苏余的短信：“小默，不要在心里一遍遍地发酵着痛苦。我与夏教授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不过现在大家都已坦然而对，那些事情大概并非如你想象，你曾告诉我你的许多秘密，我愿意把我的故事也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晚上在我的房间找我。”

　　阳台上，我被浸在回忆里哭哭笑笑，一下又想起苏余的短信。
　　我没能克制住自己，不再犹豫，疯了一般冲出房间，只想着去找苏余，下楼，她的房门没有关。我放慢脚步走进去。

　　她屈腿坐在地台那儿，一手夹着烟，头发散下来，有些乱。室内的灯光很暗，香水烟的那点火星明明灭灭，这是我第二次撞见苏余吸烟。她吸的烟有种奇异的香味儿，里面的烟草应该被什么好香熏过，不像其他的烟，那么呛人。我曾在苏余的嘴巴里，尝到过那种烟残留的味道。
　　我走近她，面对着她也抱腿坐在地台上。
　　她这才抬眼看我：“你来了。”
　　而后，像她跟我承诺的那样，她开始跟我讲，她的故事。
　　“如果中间，我会哽咽，给我时间，不要安慰我或是打断我……我是说，不要阻止我讲下去。”她弹了弹烟灰，视线散向玻璃飘窗外：“十三岁以前，我和你一样，也觉得自己父母感情挺好，像你说的，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十三岁那年，我初一，附中离家远，所以我经常住在学校里，基本上周末才回家。妈妈有段时间被学校派到外地调研，要大半年的时间。
　　学校艺术节，每个班要出节目，排练的时间不多，我于是周末前回了家，没有打招呼。
　　到家时，门关那儿的地板上放着双大头皮鞋，我看得出，不是爸爸的，想到爸爸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都准备好走到客厅里打招呼，却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那大概是被爸爸带到二楼书房了吧，我于是上楼……
　　上了楼之后，很莫名的，我有些心慌……大概因为有奇怪的声音跳进我的耳朵，那之前，我不知道那种声音，它对我来说，陌生而神秘，我害怕，也好奇。于是我寻着声音找到声源……
　　最后我停在二楼洗手间的门口。
　　声音从里面发出，因为凑近了，它显得……更有力量，一下下敲击我的耳膜。
　　心跳得很快，好奇之外的感觉是害怕，甚至恐慌。可我还是没有忍住，蹲下来，扒开洗手间门下部的透风栅……”
　　苏余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安慰，却想起来她提醒过我，不必打搅她，她选择自行消化。
　　她顿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洗手间里，我看到我的爸爸，□□着身子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他们贴得很近，声音来自于他们身体的……碰撞。我……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爸爸，可那时我已十三岁，懵懂却并非对一些事情全然无知……我仓皇地逃离，但又不敢发出声音。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告诉妈妈或是其他人，也没有勇气去质问爸爸……我想到它的可怖，我想要它变成秘密，我想要忘记，却在夜夜的噩梦里将那些可怕的画面补绘得愈加清晰……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痛苦，也渐渐察觉到，家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奇怪。
　　后来，我才知道，提前回家的不只我一个，妈妈也提前回去了，她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否则，她不会性情大变……
　　后来，妈妈的压抑和痛苦变成了病痛，她被诊断出抑郁症……我于是陪着她吃药，陪她和医生聊天……
　　但她最后仍是滑向极端……她告诉我，那个男人，那些苍白的药丸，还有夜夜的耳鸣让她绝望……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她没有跟我打招呼，服安眠药自杀了……”

　　我震惊，看着苏余的泪水不断地划过脸颊，我慌张地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妈妈没有跟爸爸挑明过，她很清高，却放不下逃不开自己的愤怒和不甘……她只是一个人难受着……爸爸大概不知道，我清楚地了解那件他辛苦隐藏了那么多年的事……我后来知道，爸爸的男朋友，就是夏教授……
　　后来，我选择学画画。
　　和你一样，一开始，我并没有多爱画画，拜到夏教授门下不过是一股可以称之为恨意的情绪驱使，画画也是我宣泄情绪的工具，说来有些可笑，我曾在脑中模拟过报复夏教授的计划，例如，等着他江郎才尽，给他台阶，让他请求我做他的影子画手，我答应，然后在关键时刻曝光，让他名誉扫地……可是凭心而论，夏老是很正直很有才华也很有个人魅力的人，我有对他的私恨，但也敬佩他的专业能力和对待人事、生活的态度……
　　最后，时间暗渡陈仓，我开始学会理解，学会换个角度看待父亲和夏老的事……你和我并未多出格多张扬，背后都有人污言秽语，更不用说他们的年代，人们更不开化……妈妈的事，未必都是他们的错，更多的是放不开的代价吧……
　　跟着时间走……我爱上了画画，它让我平静；我遇见了你，你让我很快乐；我还认识了夏莫，他让我很踏实，很幸福……一直很感谢你们，帮着我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仇恨和痛苦不再是终点。”

　　故事讲完了，苏余的目光仍放在窗外的视线，我呆呆地看着她，消化着她告诉我的这些事。

　　没有人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吐白，太阳的金辉撒在苏余身上，她抱着腿坐在地台上，脚边有几支燃尽的烟头，她看起来平静而美好。

　　最后，我想，我不能自私地去打扰她现在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快乐与平静。于是，我跟她道别，自己转身远去，这次，走得不是她，我还是会不舍，但是不再有不甘。

　　又过去许多年。苏余说得对，时间有暗渡陈仓的本事。她和夏莫在与我选隔千里的一个欧洲小镇上开始新的生活，我收到国青赛组委会发来的复赛通知，我没有告诉苏余，因为她，我早就爱上了画画。
　　她常给我写信，手中的信纸常将她的喜怒哀乐清晰有力地传达给我，我透过它，看见她和夏莫生活的酸甜苦辣咸。

　　最后的最后，陈默真正长大，她的故事里也陆续出现过其他的人，有男孩儿，有女孩儿，也有人揶揄地问过她，到底最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只是笑，不答，却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喜欢男孩儿也不喜欢女孩儿，我喜欢苏余，很喜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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