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昔迷梦

　　楔子

　　我看着铜镜里我的样子，发如乌木，肤若白雪。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变啊……

　　只可惜——宫门外，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我的国家，已经覆灭。故而这如歌红颜，也该到了弦断音绝的那一刻。

　　烛光摇曳处，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少年将军一身红衣，离我越来越近……那是我此生，最惊艳的一场梦……

　　茄花色的绸缎一点点被火苗舔舐着，我抱着一个锦盒，跳进了大火里。

　　阿君，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一

　　江南烟雨，温润而缠绵。便是在那样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我被一顶水红色的小轿子抬进了当朝太傅的别苑里，安排成了他的妾室。

　　手中的锦帕早被我蹂躏的不成样子，眼泪大滴大滴晕染在芙蓉色的喜服之上，绽出一朵又一朵桃色的花。我自是不愿嫁的，可是父母之命，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孟哥哥同我青梅竹马，本是一段佳话吧，只可惜被我生生毁去那红叶之盟……

　　被抬起太傅别苑之时，我都在怨当朝太傅赵嵇舟，如若不是他非从我父母那里将我讨来，我何至于同心上人天涯永隔呢？

　　虽说他挟天子而令群雄，的确可谓得权势滔天，可是对我一个女子而言，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毕生所求，不过同孟哥哥躲一场雨呵……

　　依稀记得，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拉着我，我提着鞋，我们从涨水的河堤上一同跑过，那时他笑着看着我，我亦回望着他，他那一双眼睛像敛入了世间所有星辰大海，诉尽了世间所有秀水青山，写遍了世间所有花朝月夕，道不尽的缠绵缱绻，只一眼，就春暖花开。

　　我久久溺在这般温柔的回忆不愿转醒，直到那人微冷的指尖拉过我的红盖头。

　　我看到了一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容，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的夫君赵嵇舟，我有些怕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靠了靠。他则居高临下看着我，那眼神像刀刃般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片刻后，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薄唇微勾，“茹娘，你可还认得我？”

　　我摇了摇头。

　　他似是怒了，俯身下来用生冷的嘴唇封住我的眼泪……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这偌大的府邸，只有我一个人，他的正妻在他真正的家中。而我，不过是一只金丝雀，是赵嵇舟金屋藏的娇人罢了。

　　我还记得，他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我的样子，“茹娘，我迟早会休了她，可信我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心里太清楚了，对赵嵇舟而言，我不过一个玩物罢了，这时的承诺，不过听罢一哂之，做不得数。

　　当时我是无法料到，他后来当真会那般决绝……

　　二

　　我是在这个时候认识阿君的。

　　他拿一柄红缨枪，穿一身火般耀眼的红衣，第一次见时，他跨马而来，那意气风发的笑直达眼底，灿烂的印在面容上。

　　“只有你敢在我这里打马而入。”赵嵇舟似笑非笑，那双眼眸像两块冰冷的墨玉，“当真初生牛犊。”

　　他也笑了，那么明亮那么爽朗，像是夏天最热时候的一阵穿堂风，少年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说出的话也轻狂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过粗鄙武夫，在皇帝那里，都是这般样子，何况尔乎。”

　　他若不这样说，我是察觉不到面前这个少年是个武将的。因为他长的极其秀美，羊脂白玉一样的面容，含着两池波光潋滟的眼眸，醉人桃色映在双颊唇上，好个绝色少年郎。

　　他也是第一次见我，不料却没有半分礼数，歪着头笑我，“这便是新皇给你的那个宝贝？”

　　听闻此话，我不免疑惑丛生，我这样女子，样貌再出挑却也是个身份低微的，哪里同天下至尊能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赵嵇舟看着我，却是回答的痛快，“他算是投我所好，不然这江山之位，我不开口，如何轮得到他。”

　　这一番话说的我愈发迷茫无措，却是没有开口再问。

　　那天是这个少年将军大胜归来的好日子，当夜便酒醉歌舞，素日里生冷的别苑也有了几丝生气。

　　觥筹交错之间，我知晓了红衣儿郎的名姓。

　　韩骁君。

　　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名字，同他这个人一般无二，是怯懦的我最向往活成的样子。

　　当夜我吃多了酒，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到了桃花园里，在那冰凉的石凳上，我做了个迷人的梦。

　　梦里，孟哥哥和往日一样拉着我的手，那绘遍千山万水的眼眸，如今绘着的，是我的样子。

　　他的眼里，我发如乌木，肤若白雪，眉眼似画，恬静安好。

　　梦里的缱绻让我忍不住细细品尝，却生生被惊雷般的一声轻喝吓的睁开了眼，“你哭了！”

　　我被吵醒，茫然无措，抬头，就看到韩骁君震惊的看着我，“你为何会哭？”

　　时至傍晚，天上已是繁星点点，伴着依稀的月光，模糊能辨出眼前那人眸底那抹关切与同情。

　　我从微凉的石凳上直起身来，背过身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擦掉了眼泪。

　　“皇帝送你到此处，你……是不情愿的么？”

　　他定是搞错了，我终于和他说了此生第一句话，“将军错了，茹娘卑贱，不识得皇帝。”

　　韩骁君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出声之时，终于道：“是我错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并非错了，只是不忍说罢了。

　　三

　　我偷偷画了一副孟哥哥的画像，画中的他，和记忆中的他一般无二，都有好看的眼睛，和温暖的微笑。

　　赵嵇舟发现了那幅画，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发怒。

　　“茹娘，过来。”他坐在那里喝酒，一只手对着我招了招。

　　他还是剑眉星目俊美昳丽的样子，却不知究竟哪里狰狞的让人害怕。

　　“过来。”他重复。

　　我迟疑着，终究缓缓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庞，久久的，他凝视着我，如玉的手指轻柔的摩挲着我的左颊，赵嵇舟的声音低沉的像一杯醇香的烈酒，“茹娘，你怎么……这样傻？”

　　突然，他扬手狠狠给了我一个巴掌，直扇的我扑在地上，那唇角，缓缓有醒目的鲜血渗出来。

　　“你本和那孟归思是有婚约的，为何没有成婚，难道真的是你父母的意思么？”

　　“茹娘，新皇帝叫许归思。”

　　“茹娘，你……真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傻。”

　　我跌落在地上，牙关紧咬，双股颤颤。刚刚那段话，像是晴天一个霹雳，把我一场迷梦惊醒。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赵嵇舟在朝堂把持着朝政，可谓一手遮天，他拥立谁，谁就会成为我国的皇帝。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自小身份成谜的孟哥哥，竟然会是传言中那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像听到了人世间最荒唐的笑话一般，我苍凉的笑出了眼泪，原来我心中唯一没有被玷污的梦，根本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翌日，我又见到了韩骁君。

　　我已经不复昨日唇红齿白的俏模样，左颊青肿，唇角破裂，和昔日的动人姿色难以相提并论。

　　“怎么搞成这样？赵嵇舟欺负你了？！”

　　我没答声，低敛眸色覆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长长的睫毛好似风一吹便能如蝶翅一般轻飘飘的晃动。

　　“这个赵嵇舟！怎么能打女人！你等着，我去评理！”

　　他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哪里会是赵嵇舟的对手，我赶忙拉住他，把前因后果讲了，道：“我实在愚蠢，真要谢谢他这一巴掌将我打醒。”

　　韩骁君听完此事，难以置信，他本以为新皇韬光养晦是个人物，投赵嵇舟所好也算能屈能伸，却没想到我和他关系曾经那样密切。随即痛骂出声，斥他龌龊腌臜。

　　我还是很难过，但是看到有人为我打抱不平，不知怎么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四

　　我没想到，我竟这么快还能见到孟归思。

　　我更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当着我的面，打趣的问赵嵇舟，“朕赐你的美人，你可还喜欢吗？”

　　孟君思还是以往那样温柔儒雅礼数周到的样子，但是……他看我的眼眸已经全是疏离和客气了，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眼里那么多的缠绵缱绻将我包裹，那时的他，才是孟哥哥啊……

　　而面前这个男子，他是许归思，是皇帝，不是我的孟哥哥。

　　我行大礼拜他，“太傅贱妾邵氏见过皇上。”

　　他对着我摆了摆手，就像对所有人那样，虽然不失温和却满是皇家威严，“平身吧。”

　　赵嵇舟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边，那顿饭吃的惊心动魄，用罢了膳，赵嵇舟对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这青菜可口，圣上不愿吃，微臣就不客气了，还望圣上日后不要后悔。”

　　说话之时，他的手在桌下紧紧攥着我的指尖。

　　离席时候，赵嵇舟更是得寸进尺当着皇帝的面将我打横抱起，“春宵苦短，微臣不送了。”

　　我微微在他怀中起身，双手将他环紧。我是为了让那个叫许归思的人明白，当初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同他，再也不会有半点干系。

　　赵嵇舟垂眸看我，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抱我，并不是爱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狠狠俯身咬住我的唇瓣，我痛的皱眉，却一直没有吭一声……

　　这之后我大病一场，赵嵇舟也并不太多关注我，他很久没来别苑里，我经常一个人坐着看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想起娘曾对我说过的话，“茹娘，怀璧其罪。你这般昳丽，日后定会历经坎坷。要说这世间最美，不过得其所爱……望你日后于塌上回顾一生，不要觉得此生所求，皆是迷梦，就上上大吉了。”

　　那时我还不太懂，出声问娘，“何为迷梦？”

　　娘抬眼望天，久久才道：“即不实之梦。”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缓缓流了下来，正准备擦拭，突然发现手中放着一块软帕。

　　“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哭。”韩骁君坐在我身侧，语气不无无奈，“你们女人，真麻烦！”

　　我道一声抱歉，却抑制不住眼泪越来越多，韩骁君许是纠结良久，终于把我揽进怀里，一边拥着我一边还轻轻拍我的后背，“我小时候哭鼻子，我娘都是这么哄我的。你想哭就使劲哭，我的肩膀给你靠就是！”

　　我得了宣泄口，更是肆无忌惮，把他的肩膀生生哭的湿了个透。

　　“你要是个男儿郎就好了，我们打一架，你就不会想哭了。”

　　泪眼婆娑时候，我抬眼看他，“阿君，谢谢你。”

　　可能是那天的夕阳太美，那天的芙蓉太香，以至于鬼使神差的，阿君看着眼睛肿的像两个核桃的我，竟然动了情根，他捧着我的脸，抚住我飞舞的发丝，认真而笨拙的拿他华贵的袖子为我擦泪痕。

　　我看着他生涩的手法，不顾被扯疼的脸颊，噗嗤笑出声来。

　　阿君真是我此生见过，最笨却最好的男子。

　　这样好的男子，命运为何对他……那么残忍……

　　五

　　我被发现怀有身孕的那天，是个阴沉深秋的早晨。

　　赵嵇舟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喂鱼，许是我太顽皮，我又惹得他不高兴了。

　　他将我从塘边拉开，气势汹汹的揪着我的衣襟对我怒道：“邵茹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就有个大力将我扶住，那人反手给了赵嵇舟一掌，亦是怒气冲天，“赵嵇舟，你又想做什么？！”

　　“这是在下家事，同韩将军有什么干系！”

　　韩骁君向来不是个爱伪装的人，他立马回敬，“你不珍惜的宝贝，自然有人视若珍宝。”

　　赵嵇舟本就多疑猜忌，他一下就嗅到了不对，退了一步仔细看我和韩骁君两人，越看那张俊颜的神情就愈发阴郁。

　　他猛然又向前一步，一把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拉到他的身旁，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语气满满嗜血的味道，“茹娘，你是不是背叛了为夫？”

　　我几乎窒息，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拼命摇头。

　　他躲过了韩骁君的招数，一把将我掳起，往对面的六角亭掷去。

　　我感觉我的身子越来越重，浓重的睡意突然席卷而来，我想睁开眼看一眼阿君，却困的招架不住了……

　　深秋的雨，寒气浓重，夜半时候，我突然有了意识，猛的睁开眼睛，发现室内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赵嵇舟在我卧榻之侧盘腿坐着，旁边堆着三四个酒壶。

　　“茹娘……”他低低开口唤我。

　　我轻轻应一声，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没有一丝力气。

　　“孩子……是不是我的？”

　　孩子？！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孩子？我的孩子？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紧贴着我的骨血皮毛的，我的孩子？

　　赵嵇舟见我没有回他，气恼的收紧手中的力道，顿时那瓶子就崩裂开来，“说！是不是我的？！”

　　我实话实话，“是。”

　　阿君像一块无暇美玉，他的喜欢是世上最干净剔透的情感，那是一种最纯洁的爱，不以欲望和占有为目的。而我，身上有了赵嵇舟的烙印，不论何时何地，永世都不能翻身了……

　　赵嵇舟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该想到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我呢？

　　他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我的下颌，冷冷看着我，“茹娘，我宠你爱你，不是因为这张脸。”

　　他又道：“若是可以，我真想毁了它……”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脖颈暗暗用劲，不愿屈服。

　　他突然不知从哪摸出一碗汤药来，“喝了它！”

　　我警觉的看着那暗红的药水，极少开口的我出声问他，“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这是我的孩子吗？那你就要平平安安的生下他！这是安胎药。”

　　我接过那碗药，感受着细腻的白瓷在手中传递过来的温度，我问他，“当真？”

　　“当真。”

　　六

　　我还是喝完了那碗药，之后，韩骁君就来我的房里看我。

　　他面容有些衰败，却很欣喜，“茹娘，你要做娘亲了……”

　　我看他面容苍白，红衣上有点点深色的阴影，仿若暗梅，不禁出声问道：“你的衣服，怎么了？”

　　“不过沾了些水罢了……”

　　我迟疑着，伸出指尖蹭了蹭，翻过一看，我大惊失色，“血——这是血！你、你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你等我回来。赵嵇舟答应我，只要这场仗我打胜了，就可以带你走了。”

　　我惊恐的从榻上翻身，“你别信他！他不是好人——”

　　阿君对我一笑，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光彩照人，他拿过地上的红缨枪，对我笑，“茹娘，等我回来。此生，我会是你的天地臂膀。”

　　……他还是走了，我没有拉他，因为我的腹中像是被千刀万剐着一般，连绵如江水的绞痛将我疼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时候，我好像看到了赵嵇舟冷冷笑着，把薄唇覆在我的耳畔，低声道：“茹娘，你只能是我的……”

　　再次睁开眼，我的孩子，就没有了……

　　我知道，一定是赵嵇舟给我的那碗汤药，堕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想到这里，笑的歇斯底里，赵嵇舟啊赵嵇舟，你聪明一世，你狂妄自大，你怎么会相信我呢？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是真真正正的，你的孩子……

　　犹记那个深秋，没了孩子的我还在喝暖身的药，战报就从前线传了过来，赵嵇舟并没有马上告诉我。

　　赵嵇舟送了我一个锦盒，我以为又是哪来的珍宝，便不怎么在意的将其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吓的大叫一声。

　　那是半柄带血的红缨枪，我认得出，是阿君从不离身的那柄。

　　“韩将军骁勇一生，就败了这一场，可惜落个死无全尸的地步，知道他生前与你交好，特意送之来聊以慰藉。”赵嵇舟说这些的时候，似笑非笑、得意非常。

　　我紧紧揪起覆盖在身上的被角，看着那残断的红缨枪久久说不出来一个字。那样一个清风朗月的少年郎，难道就这么没有了吗……我颤抖的拿起那半柄红缨枪，我似乎听到了，他在战场上厮杀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他在我耳边那句承诺，

　　“茹娘，我会是你的天地臂膀。”

　　眼前浮现的，还是他小心翼翼拿着袖子为我擦脸的样子，梨花一样洁白清丽的脸上，满是心疼和认真……

　　七

　　赵嵇舟出的主意，就是让韩骁君上前线以一挡百，如今他死了，我国再无可用的武将，赵嵇舟触犯众怒，被抄家赐死。

　　看着进进出出的将士，我只觉得快活非常，他要被监斩的前一晚，我去看他了。

　　我穿了一身水红衣裙，给他带了好酒好菜，看着他笑的妩媚非常。

　　“赵嵇舟，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玩的漂亮。”

　　他没有理我，一个人隐匿在角落的阴影里默不作声。我更加觉得快活了，轻声道：“但是说起来，你是不及我的，你可知道，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有多恶心吗？”

　　听闻此话，他呼吸急促起来，“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绝不会信我。”我笑着看着他，“那个孩子是你的，我没有撒谎。”说完我掷地有声的加了一句，“是你杀了他！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孩子！”

　　“你撒谎！”

　　“我没有！”报复的快感越来越强烈，我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而三个月前，我还没有见过阿君。”

　　我满意的看着他绝望闭着眼睛的神情，细细品尝片刻，我转身离去，“你罪不容诛，去黄泉路对你的孩子道歉吧！”

　　“等等——茹娘！”他突然开口，“那日我见你坐池塘边，以为你要轻生——”

　　我没有理会，继续抬脚往前走。

　　“茹娘……”他在我身后绝望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我终于停下脚步，“你究竟是谁？”

　　“十年前，你在大街上卖包子，有个小偷偷你的包子吃，你记得吗？”赵嵇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被你追到后，你不仅没有罚他，还给他吃的穿的……”

　　我震惊的看着赵嵇舟，“你……就是那个乞丐吗？”

　　“是。”赵嵇舟缓缓踱步走来，“我当时就发誓，我一定会报答你……所以我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的养着你。我还给我的正妻下了毒，她很快就会死，之后我就会抬正你的位置……”

　　脑中“嗡嗡”的响个不停，我一个踉跄没有站稳，他想扶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赵嵇舟！你真是太荒唐了！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就不是你猜测的那些！你知道吗，我的人生，算是被你毁了个彻彻底底！”

　　说完我就一甩袖子，他的手指从我的广袖上滑落，赵嵇舟轻声笑了，“你不过在怪我骗了韩骁君……你从来就不爱我……”

　　想起阿君，只觉得心头哽咽，轻声对他道：“你说得对。我曾经爱孟归思，现在爱韩骁君，总之从始至终，都不是你。”

　　赵嵇舟是我这一生的噩梦，如果可以，我会把他，忘的完完全全。

　　出了暗房，我撞上一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人。

　　许归思一身龙袍更映衬他长身玉立，面容俊逸，“茹娘，我知道，你总会回来的。他们都死了，最后得到你的，是我。”

　　八

　　男子的爱，就像毒药一般，吃在嘴里觉得苦，咽在肚中觉得痛。

　　除了阿君，他那样干净透彻的人，从来不会将利用和占有放入一段如梦一样美好的感情中去。

　　我被许归思豢养进了四四方方的宫室里，成了他三千佳丽其中的一个。

　　赵嵇舟死的那天，天上飘了好大的雪，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我救过的那个刚毅的少年，他一身破衣烂衫，抿着唇倔强的站在我面前，“是我偷的，你不要追了。”

　　我看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过的这样凄苦，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将一屉包子都给了他。

　　他狼吞虎咽的吃完，然后对着我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礼，“滴水之恩，必涌泉已报。日后衔环结草，绝不违背今日誓言！”

　　我没有相信他，我当时只是在担心爹娘会不会因为此事打我……

　　他从万人之下到炙手可热，定吃了许多非常之苦，希望……他下世能够安稳吧，可以成为阿君那样温暖明媚的人。

　　屋外大雪纷飞，我不知道的是，我的国家，在赵太傅死的这一天，也将轰然倒塌。

　　朝中，赵嵇舟一党的纷纷倒戈入了敌国阵营，我国武将无人，文官出逃。一个国家，若是气数尽了，那便很快就会在这历史长河中消逝了……

　　犹记得，亡国的前一日，许归思带我上宫后高高的城墙上，我们二人倚着厚厚的砖墙，向远眺望。

　　“阿君若是在，就好了。”我喃喃道。

　　许归思笑了，“茹娘，你这辈子认识的三个男子中，你永远最爱他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他死的最早，而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许归思说着转过来看我，“就像我现在，得不到你一般。”

　　我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回答。

　　“茹娘，你往前看，前有良田旷野，有流水桃花。”许归思伸手指着远远的那头，那些景物离这里很远，却因登高望远而被我尽收眼底。

　　他见我顺着他所指的抬眼看了，笑了，满足道：“茹娘，你现在看到的，是我许家的江山，真可谓如诗如画。”

　　我看了一眼，复垂下眼睑。

　　“父皇执政时，皇叔政变，我没能顺利继位。”他沉声缓缓道来，“那时我就发誓，我许归思的江山，我一定会夺回来！”

　　“茹娘，你当时或许还是恨我吧？但是你也不会知道，当我得知赵嵇舟这么多年寻的女子是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唯冷笑了一声。

　　“我这一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做过的事，永不后悔。”他负手而立，风势凛冽，吹的他衣袍微摆起来，“我许家已经做了二百三十三年皇帝了，十二代帝王，除了上一个乱臣贼子，其余都是人中龙凤。”他说着转过身来，伸手抚住我的脸庞，“知道吗茹娘，只有我，是个废物……”

　　敌军已经兵临京都，眼看就要山河倾覆、改朝换代了，我想他心里的苦，我是不懂的。

　　“茹娘，我可不可以，再听你叫我一声……孟哥哥？”

　　“茹娘，如果所思所想就可成真，我真希望，我只是个叫孟归思的普通男子……”

　　我没有应他。

　　他看着我，眉目深幽，“茹娘，你看，这城墙之下，是护城河，或许有万仞之深也未可知，若是我跳下去……你觉得，当如何？”

　　我抬眼看他，“你会死的。”

　　他点头，“不错，我会死。但是，我并不畏惧。”

　　他抚着我的手放了下来，周身突然肃杀凛然，“朕就是死，也要埋在许家的疆土中！”他说着突然一撩衣袍，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我本能的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突然……这城墙之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立在万丈城墙上，感觉这天地空荡荡，只剩，我一个人了……

　　九

　　我回到宫中，将我最宝贝的锦盒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灼灼火光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阿君。

　　他意气风发，俊美非凡，那一柄完整的红缨枪，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我笑着看着他，“阿君，我等你来接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这一生，不过一场惊昔迷梦，梦醒了，我也该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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