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深处

作者:折枝玫瑰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二十九章


      最终章
      一然搁下药,淡淡道:“药有些苦,但是良药苦口。等凉了你再喝吧!胡大夫说这药对你身子有好处。”
      “四姐,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清泪已经泛滥。
      一然没出声,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冷漠地看着窗外阴黯黯的天气。一如浅浅抚着荷包,缨络银丝,由于当初做得急,里面不曾来得及放任何香料,她倏忽将荷包一反,一只鎏金怀表掉出来,落在她白而消瘦的手上。
      一如惦着它的沉重,细声:“这块怀表,仲嬴一直戴在身上,从不离身。有一回我为他更衣,不慎碰到地上,被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你应该和我一样,知道他有多重视这块怀表。”一如垂眉翻开壳盖,默默摸索着。她浑身都是苍白,只有翠色的一对耳坠晃动在一然眼底,一如忍着哽咽:“人家说孕妇都笨,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仲嬴会弃下从不离身的几件东西?我想了一下午,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不要了,而是没法要了......”
      一然静静看着那怀表上流光溢彩,彼时天色渐深,鹃儿识趣进来又点了一盏洋油灯,随着光波,她看到怀表面上篆体镌刻着他的台甫——仲嬴。她觉得刺眼,低着头,凝眉默然。鹃儿从青花釉里红净手盆里搵了热毛巾到一然手中,她轻轻提手给一如拭过额上虚汗,才要落手,绿玉镯子凛然震摇,一如紧紧握住她的手,眸里泪光四溢,“四姐,你告诉我,”一如咬着惨白的下唇,遏着不断颤抖的下颚,深深舒一口气,双手紧紧攥着她,似乎一松开,她就要倒下,那手嶙峋而冰凉,她却拼命坚毅着目光,“他是怎么走的?”
      一然两条烟笼眉乍然一揪,拼命压下心口情绪,宽慰道:“你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可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能再任性了。”
      “四姐,你是怎么做到的?”一然闷痛凝睇她:“怎么做到能一点也不难过?仲嬴对你如何?可你早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每天还能安心吃饭睡觉,每天还能波澜不惊地面对我......或者你是不爱他吧,可是哪怕乐先生结婚的时候,你也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四姐,你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的?”
      一然微微叹一口气,望着已经彻凉的汤药,微叹:“难过,又何需掉眼泪?掉了眼泪,又能改变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流泪了,大约眼泪也是会干的。
      “那一晚......”一如追问:“许副官把你带来奉天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下了药,醒来已经在火车上了。仲嬴对你说了什么?在你来之前,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也不让医生看。天天坐在书房发呆。不停地抽烟,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吃饭,又遣人要把我们都送走,可是为什么,他突然要让你过来呢?”
      这一番话震得一然心头发慌,她不能回答,也没勇气回答她,只是愣愣。门外的敲门声拯救了她,然后是鹃儿的声音:“小姐,许副官来了。”
      一然轻轻掰开一如纤瘦的根根手指,站起来,为她掖了下被子,素手轻轻整着她头发,平静道:“你有什么要问的,且问许副官吧!他比我更清楚。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要坚强点,好好活下去,别让父母担心。哪怕不顾及自己,也要知道你腹中孩子是霍聿凛的。”她言罢推门而出。
      许允才走进来,由于一路赶来,他满头大汗,见着一如,大约也猜到情形了,喘着气劝慰道:“小二奶奶,你要保重身体啊,现在可不比以前,你是带着霍家血脉的。”
      “仲嬴现在到底在哪儿?”一如直接问。许允才一怔,一如第一次对他摆出少奶奶的脾气:“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四姐把你喊来,就是让你告诉我真相。”
      许允才已知躲不过了,默默沉了会儿,勾起当日回忆,忍不住切齿咬唇,悲愤道:“是三少爷投靠了鲁军,发动了兵变。二少怕是早有预料。当晚叛军包围了帅府.....他们,他们要挟二少交出兵权,辞去一切职务,还企图武押二少 ,二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许允才怆然哽咽:“我们怎么劝也没有用。柯守恒早对二少恨之入骨,这次叛变都是大总统授意的,他们自然有恃无恐......二少的枪,一颗子弹也没来得及发啊!”
      一如咬着手背,泣不成声,小心翼翼去摸荷包金线上的污红,许允才哀然:“这个荷包二少一直放在口袋,所以直到中枪还带着它......”他向廖一如叙述过程之时已经涕泪横流。言罢,屋内一片寂冷。
      她的手定住了,原来那是他的血。啪嗒,已有泪水落在绣片上。
      “四姐什么时候知道的?”手不由自主颤抖。
      许允才抬袖擦着泪,鼻息微沉,“我并没有告诉她。可她却已经猜到。知道小二奶奶怀了孩子,怕你伤心,夫人才提醒我千万不要告诉你。”
      一如弯着腰,痛彻心扉地哭泣。廖一然当然知道,霍聿凛若是不到生死关头,又怎么会冒险让许允才将她带去奉天?这分明是诀别,分别是诀别!这场爱情里没有她,可她却比他们俩都痛苦。他因这场没有胜算的斗争而焦躁若狂,他娶她只是为了激发廖一然的嫉妒。可哪怕他到死,廖一然都不曾为他掉一滴泪。
      许允才从一块浅蓝色的小绸巾里抖出两块半圆,他粗手轻轻一拢,原本暗淡无奇的圆球瞬间透出一片绿色荧光,翠粲无比。“这是慈禧太后生前所拥夜明珠。是少帅.....”许允才袖口抹着泪:“少帅他最后让我给到小二奶奶的。给您带在身边,即便不能傍身驱邪,若是出售也能够您此生无忧了。”
      稀世珍宝,落在她手却不及弥补心痛一寸,滚烫的热落在夜明珠上,顺着冷玉滑落。
      许允才难掩伤心,当霍聿凛让他把夜明珠交给廖一如时,他问他,要带什么给少夫人吗?霍聿凛咬着烟,落寞而笑:“她不是要我休了她吗?你且给我准备文房四宝。”他看着霍聿凛写完休书,攥着那枚狮瓦寿山石印章,静静踌躇,然后深深地,沉沉地刻上去,一个人又看了很久,默默地笑起来,可神情萧败。许允才想抬手去接,霍聿凛却将信锁进抽屉,把一枚金闪闪钥匙给到许允才关照:“这封信,只要我还活着,便不许给她!”那日下午,霍聿凛便让他去了上海。
      隔着窗纱,一然看见一如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那泪珠如抛沙般滚落下来。鹃儿担忧:“五小姐神色很不好,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一然摇摇头:“她现在有了霍聿凛的孩子,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那是霍聿凛唯一的孩子,她一定会保住她。
      许允才默默走出来,哀叹一声:“小二奶奶靠夫人费心了。”
      一然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兀然开口:“你说霍聿凛,为什么那日让你带我去奉天见他?”
      许允才一顿,瞬即回答:“自然是二少他思念夫人,想再见您一面。”
      “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一然的声音像一只抽屉被卡在生锈的折页里。
      “因为二少不忍!”
      廖一然扬起柳眉:“你真这样以为吗?”语言里满是戏谑。许允才并不喜欢她的讥讽,却也不想与她对辩,只是默默:“二少自有自己考量,我揣度不了。”气焰从他鼻子里呼呼而出,他梗过脖子,避免与一然对视,看不得她眼里不加掩饰的蔑视。
      一然整了整衣衫,凄苦一笑,再没说其他,淡淡转身。
      草色无声,月色如华,她走在冰凉的冷月下。
      廖一如果然慢慢地、坚强地克服着丧夫之痛,虽然变得寡言漠然,却还是为了腹中胎儿而努力养着身体,恢复了服药,也乖顺按时三餐。
      这个世界也在发生着剧变,霍聿煌担任了东北剿总司令,领军激战;上海的局势也不明朗,可十里洋场里仍旧夜夜歌舞升平。
      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鹰。端午的时候,一然陪着身怀六甲的一如去城隍庙看赛龙舟。
      一然穿一件锦缎如意襟姜黄印花旗袍,一如穿水蓝白云纹袄裙,即使在人群中,也似两朵娇花。此刻春色宜人,万物滋生,一然陪着一如走过九曲桥,抬头,双手捂面,眯着眼,沐着暖光,任初夏的日色透过自己纤白十指,丝丝缕缕落在脸上。
      “两位小姐,请留步。”刚过桥,一个古朴苍老的声音叫住她们,一然转眸,只见一个身着浅蓝布衫的老翁,戴着墨镜,慢慢敞开折扇,带着细声软语招揽道:“两位小姐,红光满面,是否有兴趣测一字?”白色折扇缓缓展开,黑墨清晰可见:“半仙测字,不准免费!”
      一然哂笑,时隔多年,他白须更长,皱纹更深,不变的是脸上讨好的笑容。外界江河大乱,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而这冷僻的角落里,算字先生的生活却一尘不变,依然笑看天下事。
      她只想途径,手肘被后掣,她回头,原是一如抻着她已至王半仙摊前,晶莹深蓝的天空下,一如水蓝的裙色绽着光彩,挺腹道:“我要测一字。”一然无可奈何尾随其后。
      “小姐请!”
      一如提笔蘸墨,下巴磕着笔杆,思索了片刻,落笔在白纸上飞扬写上一个“廖”字。
      “小姐,测什么?”半仙摘了墨镜,聚精看着白纸上的字。
      一如不假思索:“姻缘!”
      “姻缘......”王半仙捋着长须,娓娓:“广字下头一片羽,夫妻和睦比翼飞,珍字没了一个王,没有官爵更恩爱。”
      一如噗嗤笑起来,与一然相视,笑得声音都颤了。鹃儿和珑月在身后皆是面露苦色。
      一如打开手袋取出一枚银元,却遭一然阻道:“我看这钱就免了。”说着落指到半仙搁在案上的折扇,又笑向瞠目吃惊的半仙道:“以字为据‘不准免费’,我们姐妹可不能破坏半仙的行规。”
      一如攥着钱,不说话。王半仙着急瞧着一然,惶然眸色一抖,又细细寻了她一身,捋胡悠慢道:“小姐,原来是您哪!我曾说你会嫁贵人,可准?”
      一然莞尔,摇摇头:“不准!”她小心扶着一如,声音飘然:“你可没说,我会成为寡妇。”手里的娇手凛然一颤。四人踏着春日,继续前行。
      “夫人,”老先生却喊住她,并且改口喊了她“夫人”,仿佛有事要关照,一然转颜,听他声色略沉:“人间有味是清欢,后事还须问后人,夫人的路还长着呢!”
      一阵春风席卷,扫落无数落花。她和婉微笑。是啊,路还那么长。
      回到一如身边,陪她看完赛龙舟,姐妹俩与两个丫鬟吃过午饭,一如有些懒懒嗜睡,便由珑月和鹃儿陪着回家。一然谎称自己还有事,却是一个人默默闲散。
      望着外白渡桥上落下的夕阳余晖,鲜红若血,一点也不像快要西沉的日尾,蓬勃的朝气染遍这混乱的世界。
      一然从包里翻出数件物品:一只瑞士手表,一把红宝石佩刀,一个烟盒,是他的遗物,都是他从不离身的几件,自从一如发现后,她便一直将它们带在身边。还有那只怀表,她轻轻掀开表壳,盖里嵌一张黑白一寸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墨绿翠烟衫翩跹,少女拢着侧发,长辫飞扬,笑靥如花。
      她都不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那样肆意纯真的笑容了。
      那是她参加都督府宴席的那一日。他和霍聿凛站在池塘前聊天,后来他被父亲喊去,让她在池塘边等他。再后来,他踏入中庭前回眸,她便对他嫣然一笑。她竟不知道那天有摄影师;不知道自己留下这样一张照片;也不知道他一直将这张照片放在这只老怀表里。她想着,或许是她对他笑的太少了。
      照片里的女孩儿还是廖四小姐,那个提倡民主,企图粉碎旧世界,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廖四。
      一然阖上眼。
      她确实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从她在火车里醒来那瞬,她知道的,她一向那样了解他。霍聿凛真以为一纸休书便能还她自由吗?她扶着栏杆嗤笑,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仿佛一个笑话。
      是啊,他没有杀她,可是,她又何曾活着?她早被他毁了,她恨他,因为恨他,她设计一场场阴谋,她不惜让自己双手沾染鲜血,她忍痛打掉自己骨肉,她从一个人蜕变成一个鬼,她失去了爱人,丧失了自己。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叫他痛苦。
      他真的痛苦了,他真的恨她了。当她告诉他,孩子没了时,她看到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哀伤。她以为自己会开心,会满足,可是巨大的空虚无情吞噬她,仿佛把整个生命投入到一场大火里,炙烤灼烧,只为燃出让一场盛世烟火。最终却发现烟花绽放后,那天空曾经璀璨的一瞬远远无法弥补内心的残缺,她更无力去承担繁华过后的永寂。
      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她已经把自己当作药引,她已经把自己熬成一碗苦汤,她再也回不到青青蓼蓝。她原想玉石俱焚,霍聿凛并没有叫她得逞,他不愿意杀她,相反他救了她,让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孤独痛苦地活着。她以为她能和他一起死吗?不,她被他抛弃了,抛弃到这个炼狱继续恨他,却得不到报复的任何机会。
      原来,所有的复仇都是两败俱伤。
      是啊,她知道,知道他为何枪下留情,他不忍心?她笑了,他大约想着她能因他而痛楚就欣喜若狂。
      就像她说的,她不爱他,但是她了解他……
      只是她不知道,他也同样了解她……
      他问她,还恨他吗?她笑了,恨?怎么这么简单一个字就能概括她这些年对她储存积压的感受吗?

      “噗通”一声,她将怀表扔进河里,然后是那个烟盒......看着它们沉入河底。夏日和黄昏相叠,她静静端望夕红天空,那夕影清晰地投到她苍白的脸上,吹着她衣襟凛抖。她捏着还剩在手里的红宝石匕首......
      在那个梦里,乐笙没有说错,一切都是她的执念,可怕的不是执迷不悟,而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沉沦,却眼睁睁看着身躯一点点泥足深陷。执念,多可怕的执念,而她,也是霍聿凛的执念了。
      许允才曾来问她,如何处置霍聿凛的身后事,她淡然:“土葬吧!”最终却也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连报纸上也只简短一句:霍聿凛今晨出殡。
      他死了,可她的人生还那么长呢!.
      她蓦然地想起一首诗,读书的时候也不曾会想起,此刻却不由自主喃喃吟诵:萧声起,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莫名回溯,那窗和明净的房间里,两株海棠娇艳欲滴,轻轻盛放在一只薄胎粉彩镂空花瓶里,一枝傲挺,一枝微弯,轻轻依偎。他躬身临着她耳畔,双眸明秀清扬,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喃喃道:“算命的说,我会有三个儿子,可是我想要个女儿,长得像你,我要看着她成长,宠着她闯祸调皮,她要玩捉迷藏,我撤一个排陪她玩。我要教她骑马射箭,谁也不许欺负她一下,不能碰她一下,谁也不行,你也不行。”她哭了,因为她知道,知道那孩子永远不会到来。他说她狠,她真狠啊,狠得没有放过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鱼缸里的两条金鱼绕着圈,摇摆鳍尾,怡然自得,是啊,谁知道,他们是两条斗鱼呢?
      笑声从胸臆咳出声,她笑得太用力,无法抑制地屈下身,额头磕在冰凉的桥杆上,不期然的,有暖烫滑过眼角,她哭了,她终于又能哭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血红的宝石如魑如魅,嘶嘶燃烧在余晖里。
      河风霎时攫过飘絮,一群蓝衫黑领的学生高喊爱国口号:“鞑虏尚未驱除,同志仍须努力”齐步而来。年轻,激扬,振奋人心。
      传单飘到她手上,原来革命的浪潮已经席卷上海。
      远处钟声敲响,明天,就会有新的生命来承担这个城市的沧海桑田,来开辟这个国家的新道路了……
      外滩的钟鼓将不停不歇地一直敲下去,敲下去,到十年,百年之后......霍聿凛,或者她,只是不过历史里的大浪淘沙.....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447734/3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