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行暮

　　到了这日晚上，修子图又端来一碗药。文绍天亦在一旁看着。凤源见修子图右手抱着药布，布上还滴着血，问道，“你怎么了？”
　　修子图遮遮掩掩的，只说了一句，“劈柴火不小心....”
　　凤源看他神情古怪，似有难言之隐，也没再问下去，接过碗把那药喝了。如此反复喝药毒发折腾到了第五日，那碗药喝下去再未令凤源感到疼痛了。
　　修子图松了口气道，“终于找到解药了，你这运气不算好，到第五日才找到。 ”
　　文绍天道，“虽是运气不好，倒也祸中有福，不愧是威名江湖的怪医修子图。”
　　修子图不接话，向旁翻了翻白眼，又对凤源道，“大美人，今日半夜时分你会咳血，届时将毒血吐出来，这剧-毒就算解了。”
　　凤源道，“好，多谢了 。”
　　修子图突然支起双臂，指向前方，张嘴大声道，“大美人，你惹上个大瘟神！”
　　凤源道，“瘟神？”
　　修子图道，“我研习紫微斗数多年，你这大运怕是要行到迁徙宫，你迁徙宫有空劫之星，本就有一番挫折，再惹上七杀这一凶恶残暴之星！”说着指一指文绍天，“这个凶鬼！正所谓空劫夹命，再为七杀凶鬼所伤，灾祸横降，一命呜呼.....!”
　　凤源心想，这人又不知自己生辰八字，这一通胡扯也不晓得是做什么。但这些日子与他相处，了解此人乖张性情，也不怎么在意。文绍天在一旁笑呵呵坐着，并不理睬。
　　修子图道，“大美人，你听我的话，离这孤克凶残之鬼远一些，不然....!”说着手刀比在脖子上一划。文绍天站起身走过来，修子图速即抱起药箱跑走了。

　　文绍天已连续五日看护凤源毒发，此时看起来面色颇显疲惫。凤源心下过意不去，但这几日忖前思后，也慢慢理清头绪，心想，“他此前为凤浈治腿、借原龙珠给我又营救我，还有如今这些事，我原是想不通为什么的...... 现在看来，他对我这般好，该是为了凤浈罢。”凤源一直以来无法理解文绍天为自己做的种种事，这几日寻究其可能，大概也只有一种原因说得通，便是文绍天也许是真心爱慕凤浈的。“我一直不信他对风浈有真心，但他为我二人做了这么多事，总归是有心的。至于路上他戏弄我那些，怕是报复我之前要杀他罢.....”

　　文绍天走到凤源面前，抚顺几下他额前的碎发，道，“过了今晚，明日我就走了。”
　　凤源扬起脸去看他，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文绍天垂下眼帘，轻声道，“凤兄，那日我说的是气话，你当真了吗？”
　　凤源不知是哪句话，不好作答，只是看着他。文绍天轻轻用左手摸凤源耳朵，道，“我怎会忘得了你...”又摸到凤源耳屏前的痣，笑道，“你这脾气是我见过最凶的。”
　　凤源微露忿色，瞪着他，心想，“他这人反复无常时好时坏地，对我且就不说了，对丁蔓那事我可记忆犹新，便是有再多真心，也不是甚么可靠之人。何况他妻妾成群，风流成性，真心也未必坚持多久，我绝不能将凤浈嫁给他！欠他的那些人情，我全数归还就是了。”
　　文绍天慢慢放下手，道，“也并非全是气话，日后你我总归是殊途，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凤源看着他，见他眼神竟现落寞之色，这才忆起前几日文绍天说的义断恩绝那句话。他原想说几句，却也不知道说甚么，加上这些日子为他所照顾，亏欠甚多，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文绍天忽然哈哈一乐，转过身去道，“凤兄，你别理会我这胡话，我走了，你好生睡一夜罢。”这就离开了。凤源心事重重，一直到半夜咳了黑血之后，才渐渐睡下去。

　　到了翌日中午，修子图又来送饭。凤源吃过饭后，窗外下起淅沥沥地雨。修子图道，“真不巧，我还想下午去采药的，看来你这伤只能明日治了。”
　　凤源没说话，静静吃完那碗饭。修子图支起窗户自顾自道，“透透气，唉，这河徒之地离塞北虽不算远，可雨却未必是一起下的吧，阿念那里许是晴日.....”
　　凤源心中一动，暗道，“塞北？难不成他妻子在文绍天那里？”这一想来，便隐约猜到文绍天是拿何事与修子图做交易，他不动声色，问道，“你妻子，该是快回来了罢？”
　　修子图叹了口气道，“我倒是盼着，就是不知那恶鬼....什么时候放人。”
　　凤源便已明晓。修子图走过来端起碗筷道，“大美人，我见你心地不算坏，文绍天那种煞星还是离远点好。”
　　凤源道，“那你与他是如何认识的？”
　　修子图长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想，当年师傅不许我和阿念在一起，我二人没办法，只能从药王庄逃出来。唉，可师傅无论如何就是不愿放过我们......”
　　凤源心想，“这一看来，江湖所传他背弃师门的理由，倒未必是真的。那阿念是药王弟子么？同门师兄妹结婚，也没甚大不了的。”便问，“你师父何故如此反对？”
　　修子图将碗筷放回桌子上，坐到凤源身旁，道，“大美人，我心里觉得你和阿念性子特别像，我忍不住就想对你挖心掏肺地，我跟你说，其实.....阿念是我师傅的妾室。”
　　凤源大吃一惊，暗道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难怪药王心怀记恨。
　　修子图道，“可，可我师傅有那么多妾室，便是赐给弟子一个，也算不得什么.....”他斜着眼睛瞥向凤源，似也知自己说得离经叛道，又叹了口气道，“是，我承认我做得不对，可阿念喜爱我，我也喜爱阿念，我俩是真心相爱的阿.....我自知罪孽深重，愧对师傅，所以和阿念偷偷跑出来，只想寻觅一个偏僻之所，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可师傅，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我们。”他说道此处，突地流下泪来，道，“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便是自戕死在他老人家面前，也从未想过以德报怨，可是.....阿念后来有了孩子，我去求他老人家，放过阿念母子二人，我愿意拿命去换....可他老人家却非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不可....我被逼无奈只能去找人帮忙救命....”
　　凤源已猜到了大概，叹道，“所以，你去找了文绍天。”
　　修子图嚎啕大哭，道，“是，我与他做交易，我发誓为天啻教效力，世代为天啻教弟子治病疗伤，他则为我杀了我师傅和，和我师兄弟们......!”
　　凤源不由目定口呆，心想这人竟如此残忍，找人灭了自己全部同门！可转念一想，若只杀了药王一人，药王庄弟子也决计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三口。
　　修子图哭道，“到最后，我的孩子也没了，那是个男婴.....我心里都明白的，这是我的报应.....我欺师灭祖，戕害同门，肯定是要无儿无女，断子绝孙的，阿念也恨我......可....!”凤源不知说甚么，只觉这人又可怜又可恨。修子图越哭越惨，最后捂着脸泣不成声地走了。
　　凤源见修子图走得没了人影，心想，“这人情绪如此癫狂，想必也是受了刺激.....”然而越想又越觉修子图自作孽，实在也不值得同情可怜，一时间郁气积于胸中。那雨却是越下越大，雷声轰鸣，一串串水珠沿着房檐不断落下。凤源扶着床沿，艰难站起来，缓慢走到门口。他本想看看雨景，好疏散胸中郁气，却见雨中朦朦胧胧地一个黑色影子走过来。
　　那黑衣人一脸春风得意的笑，他道，“凤兄。”

　　凤源也没应声，他见文绍天浑身都湿了，便让出路来请他进屋。他走进屋内，一面向后撩自己的湿发，一面从怀里拿了个圆滚滚又鲜红的桃子。他笑嘻嘻的拿给凤源，道，“我见这桃子又大又好看。”
　　凤源皱眉接过桃子，拿着那桃子端详，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文绍天兀自脱了外袍和内衣，打赤膊拧干衣服上的水，大咧咧的将衣服往几上一扔，双手大开靠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笑道，“我走到山下，见桃子都长出来了，只想给你摘一个尝尝，我就原路走回来了。”他说完，侧过脸去，看着窗外不再说话，许久之后才小声道，“雨停了，我就走。”
　　凤源听这话的意思，好似他煞费苦心大老远给自己送了个桃子，心想，“他怎地老拿我当姑娘去哄，莫不是觉得我像凤浈，便对我跟凤浈似地？”这一想又颇觉得气恼，便斜眼去瞪文绍天。无意间瞥见他背后那奇异烙痕，似龙非龙似虎又非虎，横看竖看都觉得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身后这是甚么.....？”还未说完，
　　文绍天就已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回过身来笑道，“特别么？我也觉得样子特别。这是乌桓国楼班长公主的奴隶印，我曾是她的奴隶。中间那个九字是排名，我是她第九个奴隶。”

　　凤源似如梦初醒一般，心道，“阿！我终于想起来了！是他？”凤源十七岁时，曾去乌桓国追杀非天门叛徒荆平，此人是荆红淬的小师弟。待任务完成后，凤源穿越辽西森林，返回中原，在西林北处撞见几个乌桓士兵押送一车汉人奴隶回东林。那一车奴隶都打着赤膊，背后均烙有一奇特的奴隶印，许是某个乌桓权贵的专属奴隶。凤源见那车上汉人衣不遮体，面黄肌瘦，遍体鳞伤，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何况车上众人均是自己汉人同胞，无论如何不可袖手旁观，便动手杀了那几个乌桓士兵，放走了车上的汉人。“当时车上大多为青壮男子，我隐约记得其中好像的确有一个少年，十来岁的模样......”

　　文绍天道，“你别看我发色眼珠不与中原人一样，其实我在乌桓国也和乌桓人不一样，他们当我是汉人。乌桓国民风落后，有驯奴的习惯，我从小为一个懂汉人文化的乌桓人做奴隶，后来他死了，我就被抓到楼班长公主那里，呵呵。”他左手摸了摸右肩膀那烙印，云淡风轻地道，“这是铁烙烙下的，我还记得那烧红的铁烙和给我施烙刑的人，却不记得如何疼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