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阿辛睡着了。邵安推开房门，楼下唱戏的声音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变大，她出去后赶紧把门掩上。本来觉得那唱戏的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起阿辛方才说过的话，再一听那声音，邵安心里竟也凄凄惨惨地不舒服。

　　原来这世道下面藏污纳垢的事情这样多......她回想起自己的发迹史，远远地望去，还有几分壮美可言。可是阿辛却真切地知道，这繁华无限的临安城，夜究竟有多深。他最知道富贵难买平安的道理。邵安悄悄绕过了唱戏的台子，往柜台去了，果不其然，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她。老板是景宸的手下，也知道她理论上是景宸的上司，见她过来就绕走了。

　　看起来阿汶和小冬、柳青不是在安排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因为她穿着外出的衣服，手上还提着两坛子酒，一看就是从外面才进来。四个人离开金陵后已经数月不见，此刻忽然相见，都发觉彼此变了许多，又觉得要说得太多，竟然一时不知到底先说什么了。阿汶最受不了这种气氛，从柜台下面取出几只碗，满满地斟上了酒。邵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

　　“居然在这种地方放着碗，一看就知道，没有我在，你们肯定经常聚在一起偷喝酒！”

　　小冬眉头一拧：“我可没有！都是她们两个在喝！”于是大家在她的辩解里都大笑起来，柜台上边上有个仅供内部人员使用的台阶，邵安随意往台阶上一坐，先干为敬。

　　“我和景宸跑得远，这几个月都没来得及管你们。说吧，过得怎么样？”

　　——场面忽然安静。三人面面相觑，眼神示意。

　　柳青：我们谁先说话？

　　小冬：我不想当第一个qwq

　　阿汶：......难道要我这个混的最差的先开口么......

　　邵安虽然不能读懂她们眼神交流的确切含义，但也看得出来，她们日子恐怕过得没那么好......事态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她最初时候想的还是赶快到塞外去，结果现在却出现在了临安。精心作出的计划尚有紧急变动的时候，更何况本来就出来得匆忙、只能就近安置的宫女们。

　　三人眉来眼去，最后，还是选定了小冬当第一个......

　　“娘娘，”小姑娘长大了些，但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比不得另外两人的稳重，语气里还带着些许委屈，“我们在这里，只能做一些最普通的活儿，不是洒扫就是人最多的时候招揽客人，还有帮厨。出来的时候，景大哥教我们好些东西，现在一样也没有用上......”她刚开口还有些害羞，真的说出来反而好多了，越说越放松，“最难过的是阿汶姐，她跟我们没有安排在一起，她们掌柜觉得她太傲，天天让她扫地，净说些难听的。”

　　“别说了。”阿汶赶紧冲她摆摆手，她下意识地觉得不该让邵安担心......没能和新的同事处好，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无能。

　　“干嘛，我说错了吗？”小冬无辜地看看她，嘴里却不停，“娘娘刚来临安便来找我们，显然是没把我们当外人看待的，当初分别的时候也是悉心教导。但如今已经数月了，我们除了当杂役一事无成，再不实话实说，纵有千种抱负，也只有辜负了啊！这样是娘娘愿意看到的吗！”

　　“啧......”阿汶那张脸，向来表情比旁人少一半，此刻低下了头更是无从分辨她内心所想：“......你说得对。”

　　邵安：“......”

　　她稍微呷了一口酒水，当初没有给她们作打算，便放她们出来操练，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金陵之外的产业，到底不是景宸直接管理的，地方的权力很大。想来她忽视了一些可能性：她当时一走，这三个孩子在临安的产业里，不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吗？怎么可能让人信服呢？如果本来这些酒楼还根本不缺人，这种“凭空”感就更明显了......被放到最底层的地方工作，又遭遇到蛮横的同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

　　现在邵安大概知道了决策出了问题，但是错误已经发生，只能修正无法挽回了。属下对她虽没有指责之意，但看着那一张纸殷切的面容，她须得好好想想怎么办，方才不寒了她们的心。

　　继续让她们跟一路？......那样队伍实在是太臃肿了，而且当初是景宸把人送来的，现在她又把人调走，好像很不给景宸面子。不是说景宸会埋怨她，而是他好歹还是得在这些产业总管面前做人的。但是让她们就这样留下，又能干什么呢？

　　“我了解你们的情况了......”她微微皱起眉头，看着柳青的酒碗已经空了不少，便伸手给她满上，低头的时候刚好错过了柳青有些受宠若惊的表情——柳青可能是三个人中“主子”与“奴才”观念最根深蒂固的一个人。

　　“想来，你们这几个月一定是过得很辛苦了吧？我不是很懂具体的情况，但是还记得从前在宁成宫的时候，你们是最辛苦的。一整天从早到晚不是扫洒就是跑腿，有时候还要应付各宫的娘娘们，哦，对了，还有我跟那小皇帝一天到晚地不对付。再者，便是我身份特殊，你们也经常不得不和我一起来来去去，做些危险的事情。做危险任务的时候，我对你们还挺严厉的......”她说着说着便不由微笑，仿佛那段时光又回来了。

　　小冬脱口而出：“那不一样！”邵安显得十分惊奇：“不一样？”

　　“怎么说呢，”虽然口里这么说着，小冬可是没有一点磕磕绊绊的语气，她这几个月着实口齿伶俐了不少，“那时候虽然每天都是重复的活儿，但心里很清楚娘娘一定是成大事之人，所以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毫无价值。而娘娘所说的危险之事......小冬虽然每次都怕得要死，但其实最喜欢了！从前只听说，深宫的女人是笼中的鸟儿，可是娘娘告诉我那其实不过是一堵堵剥落的宫墙罢了，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想到这里便觉得充满了干劲。娘娘，其实......娘娘最初是因为我见义勇为下水救人，所以把我调到宁成宫来的对吧？可其实我不该来的......我那时候没有想到救人，我是真的想死......那个时候被家里人卖掉，年纪很小，我一看到潭水就像跳下去，又恐怕死得不彻底变成残废，可是娘娘却夸我有救人的勇气，我......”

　　柳青威胁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小冬，你都在说些什么，你的话实在太多了！风头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小冬白了她一眼。邵安却大笑道：

　　“有什么关系！她说得很好。这说明我看人也不都是准的嘛，偶尔，战战兢兢的少女也会被当成英雄啊！活着本身就会遇到很多、很多的偶然。就算最初一心求死，现在的小冬，恐怕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吧！”

　　她站起来，看了三人一眼，眼中似是有遗憾，更多的则是赞许，还抱着许多歉意。话锋一转，她语气郑重了不少：

　　“大周自建朝之后改革无数，凡是年龄到了的女孩儿，可以嫁人，可以参加科考，可以学艺，也可以寻常讨生活。我原本，担心自己前路凶险，会连累到你们，但其他的路却也无法给你们铺好，所以才让景宸安排你们在此——原来是我疏忽了。我误判了局势，也误判了你们——你们是不会甘心于这样的前途的，而我越是往下走，越是需要各位鼎力相助。能对我如实相告，正好说明你们必成大器！”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邵安看着她们三个虽不说话，但是眼睛里冒绿光，仿佛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了，马上就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感觉。这种时候，也需要稍微泼点凉水。

　　“但是你们可想好了。要想回到从前的生活，也就意味着从前那样的未知和凶险，而且现在可不是在金陵城里了，这里的上司下属也一样是要斗争和争取的人，偶尔也是需要忍耐的，而且没有宁成宫可以回哦。但如果不和我走一道的话，就算再怎么辛苦，忍个几年，攒够了钱，回到自己家乡——毕竟现在皇上对你们迫害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了，可以尽管回去——想干点什么也够了。一条路是稳妥的平凡人，另一条是冒险的开拓者，这是最后的决定时机哦？”

　　小冬大声道：“我就是被家人卖掉的，可以信任的家人是一个也没有了！不管是什么样的路，小冬只愿意也只能留在皇后娘娘身边！”

　　阿汶冷笑了两声，却是她从前在邵安军中的姿态：“邵安，你我同为塞外遗孤，大周这脆弱盛世之下的暗涌，不会有人比你我最清楚了！对于即将到来的乱世哪里有稳妥可言？唯有殊死一搏！”

　　柳青擎起了酒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疑虑呢？歃血为盟是做不到了，那就以酒代之吧！”

　　耳边的靡靡之音已经全然在这般豪气中败下阵来，但是就在喝净最后一滴酒的那一刻，邵安隐约听到了一个有些慌乱的声音：“邵安？”她马上抬头去看沈念辛的那间房门口，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只是她的动作让柳青猜到了些什么。

　　“娘娘现在似乎非常在意皇上呢。”她柔声说着，不提她们要做的其实是和皇上背道而驰的事。

　　邵安难得的没有否认：“是啊。”她一边盯着那门口，一边又举起了碗——其实那碗已经空了，末了，她说：“因为他的缘故，我知道了一些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的过去给他留下的创口太深了，并不是她单方面地接受了他就能好起来的......如果天长日久的痛苦可以在一天之内就消除掉，那生活的重量又落在何处呢？

　　安慰和照顾他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对那惨烈的过往并不完全的谅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