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皖州离金陵并不远。宁成宫和浣花山庄，江湖和庙堂，云卷，云舒。

　　禁城的朱色宫墙，噼啪打落的雨水，却是一声声清脆的珠算声。算珠是上了年头的乌木，被盘的发亮，然而岁月的味道腻得发苦，须得趁着一杯撩喉咙的烧刀子，其中滋味，才能解得一二。

　　掌柜的人到中年，这已经是接待的不知多少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了，然而他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收起了他的算盘，收过了银票，拿起了笔墨。

　　“浣花山庄在皖州城外十几里处，庄主通常不会接受外人的拜访要求，外来者请先在皖州城落脚。”他沾饱了墨汁，却勾起唇角，“不过本人与副庄主算是有旧，看在两位出手大方的面上，还是可以帮上一忙。今天下午我差人送信去，两位最多明天就能得到回复了。”

　　邵安皱眉：“半天，十几里路，送信能走一个来回？”

　　掌柜的抬抬眼，似乎是有点好笑似的：“两位，这信不用交到庄主手里。”

　　景宸赶紧拉了她一把。邵安虽不懂其中含义，也适时地闭了嘴。小小酒舍里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两人要了酒并几碟小菜，寻了个不起眼地方坐下，几乎是同时的，他们背后传来几声不满的嘀咕：

　　“浣花山庄还算是名门呢......还不是唯利是图，拿钱看人！有钱的人掌柜的亲自开道，我们就得在这里干等着！浣花山庄到底什么时候来人！”

　　酒舍不大又冷清，虽然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然而在座的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掌柜的还在拨弄他的算盘，抬了抬眉毛，然而没抬头。

　　邵安扭头去看说话的人，那是个江湖浪客打扮的汉子，算不出具体年龄，但肯定不很年轻了。和那汉子同一桌的有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那女人在男人的手背上拧了一把，警告道：

　　“得了，少说两句......昨天刚赶出去几个，今天可别轮到我们了。”

　　......赶出去？然而这不就是个酒舍么？看这还有个二楼，大概是兼做一些住店的生意吧，是那种非正式的客栈。

　　然而这里所有人都怪怪的......不论男女老幼，全都低着头，背着光，看不清他们的面貌，沉默或絮叨着，偶尔叫上一壶酒。邵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地方脱离了她原本的想象。

　　刚骑马离开金陵城，进到徽州的地界时，确实如想象一般，商贾繁荣，然而这场面并未持续多久，越是往北行进，那种繁荣越是一点点消散。后来还突然下了雨，空气又潮又冷，寒气直往骨子里钻，很难相信这是夏日的天气。这独特的气候，说明他们已经到了皖北的地界了。

　　皖州城便是皖北规模最大的一座城池。或许它本来不叫皖州城，但是大家都叫惯了，谁也没有仔细去看看城门上斑驳的名字。邵安和景宸牵着马进城后，便看见城中来往的人，数量恐怕连金陵的一半都到不了。不仅比不上金陵，连皖南的城池都比不了。沿街的商铺、房屋、连同铺路的石板，全都上了年头，甚至有些破败了。

　　......江湖里最大的、以经商闻名的山庄，居然坐落在这样的地方。一座放在整个大周都算不得出众的城池，往南往东都是繁荣之地，只有这里，一面毫无出众之处，却又处处透露出一点“当年也阔过”得揶揄感。

　　邵安怀疑地图上是不是画错了，而如果地图没有错的话——

　　邵安： →_→

　　景宸：您您您看我干嘛qAq

　　“咳。”景宸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然而喉咙还是发干。因为皖北已经稍微有些偏离醉仙楼能触及到的地界，所以很多事情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从金陵运出的武器需要隐蔽出行，应该比独人单骑的他们要走得慢，在货物到来之前、在浣花山庄的回复到来之前，他们还有一点空闲。整座城空荡荡、雾蒙蒙的，散发出潮湿木头的味道，面目不清的人坐下来，低声地絮叨着各自的事。

　　——这样的地方。

　　“哐当！”

　　从门边忽然传来的噪声把酒舍里所有的目光都拉扯了过去，一脸波澜不惊地打着算盘的掌柜的忽然狠厉地喝了一声，一掌拍到柜台上，震得桌面上的算盘、笔墨纸砚都腾空了。

　　“老板，上酒！”

　　在看到“他”的时候邵安竟然有刹那的恍惚。白色的披风沾染了雨雾的气息，凝结的水珠从上面滚落，勾勒出衣料上暗金的纹路。他从邵安身边走过，并未留意到她的存在，然而他的刀鞘上有细密的花纹，邵安看得一清二楚。

　　景宸则一眼看到他衣服上的图案——这是浣花山庄的人，这样的服制说明等级不会低。但是——这么快就来人了吗？他余光在周边晃了一圈，刚才都在嘀咕着抱怨浣花山庄的人却都一脸戏谑，甚至抽抽地笑起来。气氛好像有点奇怪。

　　“踢什么门？你不会好好走路？”掌柜的一边骂咧着，一边又命人把酒坛摆上来。青年模样的人从钱袋里掏出一枚枚的铜钱，这时候背后有人吃吃地笑起来：

　　“李政，今天又去擂台上虐新手了吧？”

　　李政拎起酒坛，往身后桌上一拍，冷笑道：

　　“可不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青年身材颀长，不很壮硕，然而不单薄，邵安想象的拳头打过去，每一拳都会砸到紧实却柔韧的皮肉。他有些苍白，肤质的白像一张纸，略深于她的白衣和雨天细腻的天青色。他整个人像是刚好从昏暗的四周里跳出，却又把阴沉的雨天给压住，漆黑的发丝被雨水沾湿贴在他的脖颈和面容上，恰如一笔笔饱满的浓墨落下，然而忽地笔锋一转，又细细勾勒了出高挺的鼻梁，低压的眉和上挑的眼角。唇边没有什么血色，破坏不了那仿佛精心刻画出的轮廓，美丽、纯粹、锋利、非黑即白且杀气腾腾。

　　这人长得好看，然而似乎并不好招惹。

　　“可惜，”嬉皮笑脸着的居然是刚才背对着邵安他们的那个女侠，“咱们皖州城穷呀，外边的大侠谁来咱们这儿呢？下注的还一个比一个抠，打一天擂台也抵不得酒钱呢！”

　　“怎么的，你是话里有话？还是说，正好老子今天心情不怎么样，你们哪个想出来比划比划？”

　　“呃......算了算了！”

　　女侠看到李政的手按在刀鞘上，马上认了怂，然而有些人就是嘴上闲不住，没过一会儿，又听她不怀好意试探道：

　　“可是李政，咱们皖州城就这么点儿大，江湖上嘛是浣花山庄一家独大，城里嘛......唉说不得，但是你也懂得，某个地头蛇的儿子是人家副庄主嘛。你一冲动和浣花山庄断了关系，城里也没别的地方给个出路，打擂台也养不活自己......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呢？更何况......既然都和浣花山庄一刀两断了，你这身制服是不是也......”

　　“你是不是闲得慌？我说了等过两天手头充裕了再说！我武林大会排名第二的人，不信就这么困死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邵安便“腾”地一下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她想起来了！

　　“你就是浣花山庄的李政？！”

　　——她一直觉得李政这名字很熟悉，但是仔细一想又想不起来了，直到刚才听她提起武林大会的事，才忽然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他庄主身边的侍卫，也是武学奇才。也是很多年前某次武林大会的第二名的高手......或者说他拿了一辈子的第二名。和世上所有的榜眼一样，排名老二的人就是名气缺缺，尤其是第一名是后来的武林盟主岳明远的时候。

　　然而李政没有机会再争夺第一名了。在邵安的记忆中，她进宫之后不久，浣花山庄似乎就发生了某些巨变，直接导致了李政的死亡。直到上辈子邵安自尽，他死亡的真实原因也没有公布，是江湖上十几年间的一个未解之谜。

　　宫里的岁月让邵安对时间有些钝感了，她数着手指算了一下，前世李政死亡的时间应该离现在很近......很近。邵安忽然间有了一种感觉，原来重生不仅仅是她，还有阿辛的事......还有许多事，只有她得以窥见真相。

　　——不过这些念头李政并不知道。李政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往碗里倒酒：

　　“你是外地人？”

　　“......是。”

　　“看你们样子不太像走江湖的人啊。”李政打量他二人一样，摇了摇头。

　　“刚出来，算是商人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景宸连忙接过邵安的话头：“是这样，我们正要去拜访浣花山庄的庄主。但是不知道......”

　　李政喝到一半，把自己呛了一口。

　　“你们......做生意？”

　　“是......”

　　李政用同情的眼光看了邵安一会儿，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阁下离开浣花山庄，是因为何故？”

　　碗中的酒水已经见底，李政将碗拍在桌上，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邵安静静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直觉：李政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点像是女子。

　　比她的直觉更加出人意料的是，李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她：

　　“你知道周陵他从小就讨厌女人的事吗？”周陵就是浣花山庄的庄主。

　　邵安下意识地看看景宸，景宸点头：

　　“江湖里基本都知道这事，不过据说这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厌女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所以我们也没有太在意。”

　　李政听罢，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

　　“没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再去倒酒，可是酒坛已经见了底，“喂，掌柜的！你这酒分量不够吧！”

　　“少废话，先看看你交了多少银子吧！”

　　“啧，可恶......”李政露出了不甘心的苦恼神色，“可是我还要攒路费啊......”

　　“我请你。”邵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酒坛放到他面前，顺带着挪到了李政那张桌子上。邵安这架势，景宸很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准备要‘捞人’了。

　　苏云渺脱队，从前的宫女们为了安全着想又不能带在身边，从那以后邵安就一直在苦恼人手不够的问题。现在一个前浣花山庄重要成员、因为内部斗争（可能）出走、武学奇才站在她的面前，不管是不是她要的特种人才，多少还是要试一试的，万一能成呢？

　　“哎，您的好心我是拒绝不了，不过可不要指望我喝醉了以后会说出什么山庄里的机密哦。”

　　“我对浣花山庄不感兴趣，”邵安替他满上酒，微笑道，“我对你更有兴趣。”

　　“......”李政感到自己印堂发黑，“您......？您可能还不知道......”

　　“不是不是，少侠您误会了，额，”周围已经有人在偷笑了，景宸只好赶紧打圆场，“她不是对您有那个意思......她的意思是求贤若渴......”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李政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你们刚来不知道，我从离开浣花山庄那一刻起，就已经恢复真实身份啦。”

　　“......什么真实身份？”

　　“就是‘因为顶头上司十分厌恶女人，所以只能假装成男的好在庄里混饭吃好多年，后来吵翻了就不用再装孙子了’的意思哦。”李政咳了两声，“不过因为长时间压嗓子说话习惯了，而且每次用真声说话都会引起惊吓，所以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呢。喂不要盯着我的胸看了，是真的没有啊，不是我不想长啊！”

　　——果然是惊吓。邵安故作镇静地继续喝酒，憋了好一会儿，又故作镇静地问道：

　　“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和他翻脸了吗......？”

　　李政把碗一扣：

　　“现在不要在我面前提周陵的事！妈的，烦得很！我跟你说，他这个人......”

　　周围的人忽然都纷纷结账散开了，邵安还没反应过来，李政整个人都朝她靠了过来，胳膊直接锁死了她的脖子，胳膊还越锁越紧。

　　“他这个人是真的坏！你知道吗！是真的坏！老子在他手下待着不是一般的憋屈！我他妈的憋屈死了！”

　　邵安：被命运扼住咽喉.jpg，幸好良好的反挟持训练让她那一瞬间下意识出手，把自己的手掌隔在了对方的小臂和自己的脖子之间，并非挣脱不能。

　　“女侠！您自己看着办吧！李政酒量不好，而且喝醉了之后......不行，我们先走了！祝您武运昌隆（作者：嗯？）！”

　　就连掌柜的都开始撤退了？？邵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政忽然锁着她站了起来，反剪住她的另一条胳膊。景宸马上站起来要来把她拉开，邵安却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出手。

　　“周陵他......妈的，他就是来克我的！他这种弱鸡，打木人都能被木人打死......老子再也不给伺候给他卖命了！他自己随便找什么人保护吧！我要回青州去！我还想去苗疆找我弟决一死战！谁他妈那么闲！”

　　李政越锁越紧了，邵安手掌一发力，整个人想借助扭转力度挣脱对方的钳制，岂料她刚刚脱开些许，对方便想发力把她拧回去，邵安赶紧拉远两人的距离，看着李政一双朦胧的醉眼里满是疯狂的战意，心里一横，飞起一脚便朝她踢去。

　　......这一脚好比踢到了铁板上，不但没有动得了李政分毫，反而把邵安弹了出去，险些没有站稳。李政几步飞冲上前，一记飞踢，反把邵安连同她身后的桌椅踢出数丈之远。邵安再起不能。

　　“来啊，让我看看你真正的能耐！能打得赢我，我叫你一声爹！来啊！”

　　“不用来了！”邵安嘶了一声，扶着腰站起来，景宸赶紧上去搀住她，紧张地问道：

　　“是不是撞到腰了？要不要找大夫？”

　　“找大夫倒是不用！”邵安瞪着李政，咬牙忍痛，“先扶我坐一下......我本来以为凭这家伙在山庄里的地位，多少得有点精明......结果喝多了就是个莽夫啊，不过，”她握紧拳头，又露出了景宸所熟悉的阴险的笑容：

　　“虽然喝醉了酒，但就凭一身怪力和迅捷，倒的确是武林第二高手的实力！傻点也无所谓了，这人我邵安要了！艹，我的腰！”

　　“我去定一间房，你还是上楼躺一会儿吧！我一会儿去药铺抓点跌打药来。”

　　“那李政这边怎么办！”

　　“行了行了，我能处理得了。”

　　邵安只好回去躺着了，一边疼，一边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一边又想着李政那一脚的力度（作者：抖、抖m？）一边却又因为喝下的酒和前几天不间断的行程，很快就变得困倦，睡了过去。

　　景宸回到楼下，准备处理残局，却见到李政抱着酒坛子，趴在桌上，睁着眼，眼泪却一颗颗地落下来。和所有酒鬼一样，李政喝多了的时候不仅打人，也会掉眼泪，疯疯癫癫的。景宸心想是不是多开一间屋子给她比较好，但是又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她......再惹恼了被反杀，那就两个人都挂彩了。

　　“你叫什么名字？”李政忽然问他。景宸不确定她是不是还醉着。

　　“景宸。”

　　“景宸......？你知道吗，我有个兄弟名字和你很像......不过只有后两个字很像。他的姓氏我们是不念的，因为他是官家子弟出来走江湖，所以必须隐瞒姓氏......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姓啦......他老爹是皖州这里的地头蛇嘛......”

　　......大概是换了一种方式发酒疯吧。算了，不打人就好。景宸刚这么想着，忽然李政又端起整个坛子往嘴里吨吨吨吨。

　　景宸忽然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艹！还亏我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他诓我......他跟周陵一起诓我！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会产生‘我要为了我的兄弟们好好活着’的错觉！我应该早点和阿郁决一死战算了！”

　　“......我对你们的内部恩怨完全没有兴趣！你......你不要过来！”

　　——咔嚓。

　　...

　　... ...

　　大家好，我是这家客栈的一张长凳子。本来今天高高兴兴，但是我现在正和自己的另一截大眼瞪小眼，想象我们原本是一条腿或者胳膊。不还是不要做这种想象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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