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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相遇
元和九年,十二月,一场大雪,帝师埋进了一片白茫茫。
叶渠刚从齐北山回来,他十二岁被定远将军和着善觉老和尚一道拐到除了雌兔子再没有其他雌性的山上过了七年,即将加冠,才被放了回来。
在深山里待了七年,他原本有些急躁混球的脾气几乎一点不剩,或者说都憋进肚子里,面上是一派沉稳。
他回来几日,府里的管事就在他耳边叨叨了几日,那个公子这个爷,谁家少爷谁家宝,灌了一耳朵,才说得差不多,他就给娘追出来让他认识认识京师里的贵客们。
可是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老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这几天也不够他挤进去的,他也懒得去钻营讨好,寻了个空子从太师大公子的宴会上离开,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远远看见一双俊男美女进了一个小酒馆。
那男的他在许多个宴会上见到过,是当今圣上最为信任的第一人启明候的世子,人称方小侯爷。
方小侯爷今年加冠,名安,表字世宁,是全京城第一大混账,年纪轻轻,风流帐就可以写写一本了,男女不忌。成日里不干正事,东窜窜西跑跑,有一大票上不得台面的朋友,又因此有一票公子贵人同他要好。
叶渠倒是很想认识他,紧跟着进了小酒馆。
“此去一别,要再见就难了。”楚怜眼里水光潋滟。
“聚散总有时,若是有缘自然可以再见,若是无缘就算是拼力以赴,也没有用。怜儿说,是不是”方世宁朝她一举杯。
楚怜噗嗤笑了,拿起杯子。
轻轻一碰。
“兄台,我那一桌上盐用完了,不知可否借一点去”
“自然自然,本......咳见公子面熟,有意结交,不知公子贵姓?”
他心知方世宁已然看出他的身份了,眼睛一弯道:“免贵姓叶,方兄。”
杯酒
元和十年,四月,春意已近。
方世宁犯了春困,一天一天懒怠着,连有人约也不乐意往外跑。
叶渠见他难得约出来,就自己跑上门去。
今天拿了难得的美酒,明天见了一块难得的美玉,后天折了花枝......他乐得去找,方世宁也乐得见他来,两个人一天天,干着同样的事,什么也不图。
这一日,叶渠拿着一只根木雕成的造型古朴的杯子又来了,方世宁很有精神。
叶渠一面说一面走进中厅:“方兄,方兄,你瞧我带过来了什么......这位是?”
方世宁一把拉过绯色衣服的俊朗公子。
“这位是蜀中唐氏二公子唐韵,唐韵,这位是定远将军小公子,叶渠。”
唐韵挑着眉毛打量了叶渠一眼,笑道:“在下见过公子,公子果真是丰神俊朗。”
叶渠觑了方世宁一眼:“唐公子才是一表人才,在下曾听过公子不少逸事,不想今日真的能见到真人,实乃在下有幸。”
唐韵低下眼抿抿翘起的唇角:“既如此,不如你我就着日子出门喝一圈?”
叶渠将杯子递给方世宁的侍从点头:“也好,不知方兄......哦,方兄近日风寒未好,小弟就不邀您了,唐公子,请。”
“走。”
两人就走了,晚些时候唐韵又回到侯府。
方世宁房内一片不明的灯光,间或几声喘息,唐韵倚着门等了一会儿,听里面安静下来,才清清嗓子道:“小侯爷?”
“致雅回来了?”
“是。”
“且等我一刻,若你不介意,进来也可。”
“不敢打扰侯爷雅兴,唐韵只一两句话,说了就走了。小侯爷知道叶小公子心思否?”
“我知。”
“您可悠着点,这小公子与韵等江湖客不一样,侯爷三思后行啊。”
里面传出一阵低笑:“哪有什么不一样?对于我来说,竹与花是一样的,都是可怜可爱的。”
唐韵笑:“您自己定夺,以后别后悔就好,韵走了。”
隔日,方世宁带着那只杯子去找叶渠,没让下人通知,自己走了进去。
叶渠正在练剑,藏青的衣袂掠过残影,尖峰擦过树枝,一只花飘然落下。他瞥见方世宁,将剑一收,另一手却接住那花,朝方世宁走过去。
“小侯爷贵客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方世宁笑眯眯把他手上的花拿走,把杯子亮在他眼前。
“想找你喝第一杯酒。”
叶渠板着脸看他,半晌问:“不找唐公子?”
“只找你。”
叶渠又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才笑了。
这种杯子是北疆游牧民族在大婚时候用的,听闻只要你把这杯子盛的第一杯酒给你的情人,他只要喝了,你们就是这一辈子的情人了。
情浓
元和十年,八月,一一风荷举。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宅子?”云雨初歇,叶渠手指勾着方世宁一缕发,懒懒地趴在榻上。
方世宁有些发困,咕哝着应了一句,伸手在他眼皮上摸了摸。
“你不是还有旁的宅子吧?”叶渠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方世宁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一带,亲昵地在他的脖颈处蹭了蹭,亲了他一口,眼睛都不睁:“没有了,喝了你的酒,就是你的人了。”
叶渠低声笑了“要是我发现你还有旁的宅子怎么说?”
“唔,烧了。”
“你自己说的,记住了啊。”
方世宁已经睡着了,回答他的是浅淡的呼吸声,叶渠搂着他轻轻亲了他的发顶,慢慢睡着了。
叶渠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方世宁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喷在脸上,感觉到瘙痒一样的亲吻。
他低喘着,醒过来,搂住方世宁的脖颈。
方世宁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他合上眼,凑上去。
窗外微风过,荷花摇曳,碧波起涟。
窗内红被翻,喘息浅浅,春光满满。
是数不尽的好风光。
嫌隙
元和十一年,十月,秋风萧瑟,树黄叶落。
这半年过来,方世宁不知忙什么,和叶渠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许多.
再有一个月他便要加冠,表字父亲已经择好了,他也很喜欢,但是他并不很想加冠,加冠以后他就要随着父亲一起去往北疆,往后便要天长地远,难以相见了。
他想见方世宁,想得到一点慰藉,想要安下心来。
他想,他不来,我可以去。
这一去,扑了个空。
气闷得很,听闻香绣楼新被捧起了一个小姐,连花名都为那一散千金的客人改了,叫做秋水,听说生了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几个朋友撺掇着,他也就跟着去了,还可惜,觉着该带着方世宁,一起看看这美人。
衣裙如花,美人如玉,金钗步摇撩花人眼,脂粉香气萦绕鼻端。
那眼似秋波的美人,正摆着盈盈不一握的纤腰,跳着舞,一曲将毕,她云鬓稍乱,一步一步走到二楼,用手扶着头发:“公子?”
分明是一声低笑,在叶渠耳边却好像惊雷。
他定定地看着秋水面前那扇门,门开了,只见一双手伸出来,将美人拉入门内。
只是一晃眼,只是一双手,他什么也没看清,却没来由地心慌,慌慌张张走掉了。
破裂
元和十一年,十二月,寒风凌厉,吹得人面上刺痛。
叶渠同方世宁自他加冠后没再见过面了,年过了他就要随父亲奔赴北疆了。踌躇着,还是踩着吱嘎作响的雪去寻方世宁。
小厮说他去了梅园,他一路找过去。
梅园里的梅开得正好,还是红梅,和一地白相得益彰,他走着赏起梅来,还折了一花枝。
万籁俱静,衣衫摩擦的声音就显得很大,脚步声也很清晰,他听见人声,加快了脚步。
“......不是来赏花么?你倒盯着我看。”
“你生得美,在我眼里可比这花好看得多,我就愿意盯着你看,我愿意天天盯着你看。”
叶渠停下脚步,垂下手,手里的花枝掉到雪里。
他朝着看过来的方世宁和不知姓名的姑娘不明地笑了一下,转而反应过来,问:“方世宁?这位是?”
方世宁竟然面色如常,朝拉住他袖子的小姑娘笑了笑,抬头说:“红颜知己。”
叶渠深深看他一眼:“那我呢?”
开始有细细的雪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出征
元和十一年,二月,风里还很冷,草色远看是青。
定远将军携其子,远赴边疆。
叶渠的朋友们一路送他们到城外十里,方世宁也在其列,最后一巡酒。
方世宁举杯:“小侯在此祝叶公子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叶渠看也不看他一眼:“多谢。”
也没有喝那一杯酒。
回京
元和十三年,上元佳节,花灯满街。
叶渠才回京不久,被他娘成日催婚催的心烦,又是佳节,一个人从府里偷溜出来。
四处可见含情脉脉的情侣,他左拐右拐,拐到一个小巷子里,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巷子里柳树下站着青衣倦倦的人,那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笑了。
“如清,你来了?”
叶渠整个人都抖了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想来黄昏时分是个奇妙的时分,他无法克制地,再一次沉了下去。
纠缠
叶渠军务繁忙的时候两三年也不见得回去一次,那些在京城里的风流韵事传不到他耳朵里,他回去的时候方世宁又很乖顺,好像他这两三年里就没有过旁的人了。
叶渠暗暗自问,却是不信的。
元和十七年,二月,塞外血沥枯草。
叶渠右肩中了一箭,流出的血几乎把衣裳都染成了血色,幸得亲兵相救堪堪捡回一条命,他那亲兵才十六,为了他被敌人从头劈成两半,脑浆血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被送回营内,碰巧耄耋之年的镇国候以天子名号前来慰问,远别疆场的老将军披甲上阵,竟然轻易地把敌人打退了。
叶渠在边塞几次差点踏过鬼门关,终于还是醒了过来,被圣上召回京城。
他打了败仗,全天下都在传定远将军幼子是个十足的饭桶,还不如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他总觉得事情不对不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落败,但是没人告诉他别的什么,连父亲都只叫他多多休养。
他气闷得很,总也梦到那惨死的亲兵。夜里睡不好,伤也养不好,比以往消瘦了些许。
此次他回来时听到不少关于方小侯与琴师的传闻,传闻是传闻,他没有见到方世宁和谁牵扯不清的,自他回来了,他就一直陪着他,天天,时时,刻刻。
慢慢的,他觉得什么朝堂阴谋他都不在乎。说来儿女情长,但确实如此,只要他眼里身边只有他,那饭桶便饭桶,无能便无能。
只可惜方小侯爷眼向来大,心胸也向来宽广。叶渠都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方世宁就经常夜不归宿,一入夜就没了人影,早上起来的时候却又能在饭桌上看见他,形容动作都很自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这样的,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梦境
元和十七年,六月,天气热得反常。
方世宁带着叶渠到山上小住,山上没那么热,对他的身体要更好。
叶渠受了伤,时常困,午睡小憩,好像做了噩梦,方世宁摇他,大声喊他。
叶渠一下子惊醒。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看着青幔好久转过头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啊,莫约是未时。”
“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你怎么了”他拥被而起,伸手揽过他的肩头。
叶渠眉头一皱挣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说起他做了个梦,说他在梦里死了。
方世宁觉得他睡懵了安慰道:“你受着伤,陛下不会派你出征的。”
叶渠斜着眼看他,很奇怪地笑了:“我倒是觉得那样也不错。或许遂了大家的愿。”
方世宁有些不高兴:“你这话里有话的什么意思”
“难道不好吗?”
“自然不好”方世宁轻轻搂过他的腰“你若是去了,就是在我心里挖了一块肉去。”
叶渠笑起来,方世宁觉得他眼里似有泪光在闪,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画我
还是六月,方世宁觉得叶渠最近很古怪,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什么都不说。
其实这次叶渠受伤真的吓到他了,他以为叶渠总是固执又坚硬,永远所向披靡,永远不会受伤,可是当他受了伤,整个人都颓下来,他才想起,他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悄悄地把年少时候的叶渠画出来,有时候眼睛画得不好,有时候鼻子画得不好,有时候……总也画不好,总算画了一副满意的,准备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
可是时候还没有到,叶渠就对他说:“方世宁你给我画幅画吧,你还没有给我画过画呢。”
他穿上甲胄,几乎靠剑撑着,方世宁急匆匆画了,歇了笔,要他去休息。
叶渠拿了画,张口就要走。
方世宁从来不强迫别人,他要走便让他走了,那幅画终究没有送出去。
现实
元和十八年,年刚过,京城还在红与白交汇的喜气中。
魏王企图造反一脉被尽数杀尽,魏王的岳丈镇国候因魏王故通敌谋害忠良,晚节不保,被斩于军前。定远将军有功赐爵位,其子渠亦获封赏,复其职,还其位。
是年四月,北蛮贼心不死,卷土重来,渠披甲上阵。
同年十月,我军深入敌营,遭到埋伏,幸而渠有智,成功扭转战局,大挫北蛮士气,得平安百年。
渠,身先士卒,爱兵胜己,于战场上,身中数箭,回京途中,伤重。
不寿
方世宁夜奔千里,心急如焚,整个人都是懵的。从叶渠领命出征起他就悬着心一天天过,生怕叶渠那个梦会成真。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他一向相信,缘有尽时不可强求,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牢牢抓着这一点缘分依依不舍。
他到了叶渠的战营前,一个小兵跪在主帐前放声嚎泣,哭得他心里很慌。
他一把掀开帐子,叶渠黝黑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只见叶渠笑了笑,拧过头对着坐在床边的军医说:“本将军出幻觉了,怕是治不了了,尔等拿张马皮来将我裹了吧。”
方世宁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我来了,如清,不是幻觉。”
叶渠愣了,半晌才道:“你来了。”紧接着笑了,眉眼疏朗,一如往昔
不相干
方世宁的到来是一剂猛药,叶渠连着清醒了好几天,醒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和方世宁待着。
他说什么,方世宁就应什么,还把自己原想送画的事说了,只是来得匆忙没带过来。
毕竟还有几万大军相随,不便耽搁,便将几人留在了那风景不如何的小镇上,方世宁也留了下来。
叶渠状态越来越差,一天到晚没多久醒着的时候。
那一夜,叶渠意外地精神,要出去走走,也走不动,方世宁就靠在椅子上搂着他,叶渠窝在他怀里,一条腿曲着一条腿平放。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酒馆里吃羊肉,来跟我借盐……”
“我第一次见你是建宁公主的十六岁生辰上,你拿着杯子对刘家的小姐说,说……”
叶渠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底没说出来他那一句话,他的头偏了偏。
“说:缘分总有尽时,不是你先死就是我先死,死了就死了,人一埋就过了,活人过活人的日子,死人投死人的胎去,谁和谁也不相干。”
方世宁摸了摸叶渠的眼皮。
“从此你我也不相干了。”
芳菲
叶渠死了,死在我怀里。
当年他和我在一起,他真心灼灼,我只当一时意乱情迷当不得真,心里从来不止装着他一个。只是我以为他会是最后一个,我所有的情人里他最爱我。
然而……梦境会成真,真是再荒谬不过了。
他死后几年里我过得十分颓唐,我看见什么都想起他,他寡言易怒专情严谨正派,是个十足的官宦人家,却偏爱潇洒肆意的江湖。我锦衣华服想起他,看见粗衣布衫还是想起他,赶不及去和我那些小情儿你侬我侬,过几年年纪大了成了婚。
有一天我领着孩子到一个小客栈里吃他们特有的肉排骨汤。
我对桌坐着一个个子高高,做江湖侠客打扮的人,他过来借盐。
“这位兄台,小弟那一桌没有盐了,不知可否"
我一时恍惚,将那年轻人看成了别人。
元和十年,四月,人间芳菲将尽。
我约着楚怜一同到这个客栈滚肉片喝酒为她送行。
隔着我有两桌坐着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身上一袭暗纹墨绿的衣裳,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他身姿卓越,不由得引我多看,我在京师和各家的儿郎几乎都有来往,除了定远将军家的和工部柳侍郎家的,不知他是定远将军幼子渠还是柳侍郎大公子绪。
过了一会儿,那人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楚怜正说来日天高地远不能相见只今日一别江湖不见了。
他一张脸说不上生得多么多么好,只是浓淡适宜,风骨俱佳,尤其有一双清澈明亮含着不做声情意的眼睛,我一时忘了楚怜,只听得他道:“兄台,我那一桌上盐用完了,不知可否借一点去”
“自然自然,本……咳,见公子面熟,有意结交,不知公子贵姓。”
他分明知道我是谁,眼睛一弯:“免贵姓叶,方兄。”
我同他一道笑。
痴人不知年岁远,犹做旧时老姿态。
“自然,我看这位小兄弟面熟,有意结交,不知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白,一介江湖散人,不知这位兄台”
“哦,在下姓方,名安。”
不知道叶渠在黄泉路上会不会等我,怕是早已投胎去了,现在也该有二十啷当岁,不知道他现在姓什么,在哪里,做着什么事,身边有没有人了,想来他一定像从前想的那样成了一个江湖侠客,醉时眠花醒时看剑
只可惜,再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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