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她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当然是以相较委婉的形式：“为何人类与不朽者彼此毫无关联，却都踏上了寻求不朽的道路？”

　　“你会这么问，”奎因反而笑了，“就是认为人类与不朽者确实存在着某种隐秘关联，对吧。”

　　南又仔细审度了一番自己的措词，摇头。“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她当然不敢这么想，“与其说我们与它们存在联系，不如说是彼此的终点确实相同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朽者文明是突然诞生的，它们第一次对外活动就在人类文明史三万二千年左右——神国系统已创立，帝国走向衰颓，潜能种新分支诞生之时。”

　　“所以？”

　　“所以，”南沉思着，慢慢说道，“或许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宇宙中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我是说也许，无论我们还是它们，都为那件宏观的事物所感召，方才导致了人类与不朽者向着同一个方向迈进，这样一个结果。”

　　说这番话的前提是，她目前还不了解其它外族的本源信仰为何。如果同样也与“不朽”挂钩，那能得出的结论可就很微妙了。

　　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超越规律的存在正跨越种族呼唤他们吗？

　　“嗯，是很有趣的想法，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其实完全是出于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没有被老师批评，南有点心虚。

　　先表达了肯定，奎因又继续说道：“说起来，学界目前还有一种新观点——‘不朽者当年在攻下阿琉尔前便撤军而去，为人类文明留存了一丝火种；不朽者也与人类一样，保持着对规律与真理的不懈追寻。如果不是因为双方立场不同，那么，在寻求答案的漫长旅途里，我们说不定原本能成为伙伴与盟友呢’。”

　　虽然距离那场惨烈战争已过去了十多万年，虽然如今南多少也明白，不同种族间的争斗是出于各自文明进步的需要，他们应当立于高处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但能以星国公民的身份公开讲出这种话，呃，南只能说她很佩服对方的勇气。

　　“老师，这该不会是学界对不朽者持有的主流态度吧？”

　　“当然不是。”奎因回答，“支持的人很多，反对的人更多。幸好目前还只是学界内部的争论，没有向民众公开，否则不知要为教会与学会高层招来多少质疑。”

　　贤者集团身为精神领袖，不问世事，自然与此无关。但遵循其最高思想方针以制定细节、推行政令的教会学会高层，却仍然没有脱离“人”的范畴。民众不敢冒犯贤者，当然就只能朝和他们并无本质区别的上位者们吐口水了。

　　南挠了挠头。“这么可怕的观点，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沉默了一瞬，她还是作答：“大约五千年前，贤者殿接到了自不朽者主基地发出的讯息。”南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未及发问，便听奎因自顾讲了下去，“没有具体含义，也不带攻击性，仿佛仅只为向人类昭示己身的存在。”

　　“然而，对素来以战争直接作为宣告手段的不朽者而言，这已经是一种不吝于‘示好’的信号了。”感觉得出，奎因说话时的心情也很复杂，“即使之后人类再没有接到过不朽者的通信，但一石激起千层浪，教会学会高层自此众说纷纭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南理解了。“如果真的与不朽者结盟，可能会动摇统治根本呢……”她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不无忧虑地说道，“对民众来讲，‘活着’就是最要紧的事情。不朽者曾重创人类帝国，血海深仇如何能消泯……即使有贤者集团亲自出面，恐怕也无法安抚，甚至还会影响到贤者们本身的威权与威信。”

　　“所以学界内部的讨论，绝对不能被公之于众。”

　　“学生明白。”南郑重地答应下来。如果不是爱因殿下安排了此次特殊进修的缘故，奎因老师想必也不会对她讲这么深入，而只教习禁用语制便好了。

　　奎因颔首，这个话题她不欲多谈，“至于你的另一个疑问，我倒是可以为你解答，”她稍微放松了点神色，“人类，或者说，贤者集团——寻求不朽的旅途，确实跨越了多个时代而远远未抵终点。”

　　“人类对灵场与灵质的研究，就等同于对自我、对集群智慧、对‘永生’可能的研究。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推进。”她先是说了一句类似提纲挈领的话，接着，将具体进程系统地道来：

　　大混乱时代中期是第一阶段，潜能种刚刚正式走上历史舞台，人类对潜能种力量的开发，也仅局限于[广域灵网]等协同攻击手段：所有参与者意识体短暂共联，灵质走向受主导者统一调遣。

　　大混乱时代后期，进入第二阶段。此时各流派学说演化日趋成熟，涌现出了一大批著名学者，创立了[物质与灵质协同蝶变理论]、[超共鸣定律]、[泛贤者化]——其官方名称为[阿门泰尔裂变]——等影响后世的众多基础理论，当前星国最巅峰军备造物[天启要塞]正是基于此等学说开发而成。

　　第二阶段时期，人类对灵质灵场的了解更加深入：纯物质体可进入半灵质半物质形态，演化过程可逆；潜能种意识体短暂共联，灵质走向受主导者统一调遣；意志共通，共体内可进行单向交流：下位潜能种意志无限接近于[隐灭态]而受上位潜能种意志主导。

　　“也就是说，当时的科技水平可以于灵场中人为再现——神国系统内主神格林歇压制其他神格而居于绝对主导地位的状态。”奎因简明扼要地概括道，“出于人为需要而再造出另一个神国，已经成为可能。”

　　本时期人类面临的最大难关，就是潜能种意识已可集结成稳定可控的群体，而其中各位却无法完全平等。这也是林歇当初构建神国时，以帝国时代科技无法解决的问题。

　　时间推进至大混乱时代末期的第三阶段。目标明确以后，人类开始定向研究如何使意识体集团内诸位彼此平衡、绝对平等的课题。拉瓦尔学会其时已颇具规模，在伟大的拉瓦尔·E·普罗米亚带领下，障碍很快便被攻破：

　　纯物质体可进入稳定且长期可控的半灵质半物质形态，演化过程可逆；他量能（如电能、晶核能等）可转化为灵能，转化过程可逆；场内意识体可被定向稳固并放大……在学者们埋首研究、一步步向喜人成果靠近的同时，由于掌控阿琉尔全境的人类共主埃波拉·D·荷安姆恩的支持，迦蒙灵场、黑炬、贤者殿的建设也被提上了日程。

　　大混乱时代末期完全落幕前，人类对灵质灵场的研究业已抵第四阶段，取得了堪称突破性的进展：潜能种意识体可达成长期稳固共联；[隐灭态]终于被克服，上下位区分消弭，意志集结，智慧共享，共体内任意数量意识体，均可直接进行无差别交流与对话——这就是贤者集团建立的基石。

　　埃波拉与林歇的对话结束之后，他向全人类宣告了新时代即将来临。随后，[超意识体广域汇接链]正式结成；四散已久的疆土再度统一，组建起人类星国；而神国系统也更名为贤者集团，登上最高领袖之位；埃波拉脱离肉身，以立国者之圣名导入迦蒙灵场……

　　“我要告诉你的，还有星国时代至今的第五阶段。”奎因说道，“这个阶段的详情，你在当前可接触的任何一本卷宗里都找不到。”

　　于是南听得更认真了：第五阶段仍处于不断探索中。在永生已暂时达成后，它开始向着更高处进发。

　　第五阶段的探索包括三个不同的方向。其一，探索脱离[物质与灵质协同蝶变理论]基础、以更小外部消耗而维持意识体永存不朽的方法；其二，探索直接创造“并无肉身而只以意识形态存在的生命体”的可能；其三，探索转变为“将全人类意志联结于一体、消除个体肉身差异的中枢主脑制种群”的可能——此方向已被贤者殿明确否决。

　　呃，虽然每个字分开来都听得明明白白，但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好像完全不明白呢……

　　想了好一会儿，南方才憋出一句：“第二个方向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

　　人为什么要做吃饭睡觉娱乐等等浪费光阴的事情，为什么要因联结人际关系而产生忧虑烦恼呢，南时常这样想。如果能够抛弃肉身，是否就能远离一切俗世牵挂，像贤者们一样长久而专注地投入到自己注目的事物中去？

　　虽然她的烦恼并不多。但她依然想做一个没有牵挂所以也不会有烦恼的人。

　　“还有那个什么‘将全人类意志联结于一体、消除个体肉身差异的中枢主脑制种群’的第三个方向，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泰亚虫族的种群结构？”她又问。

　　“事实上，正是如此。”奎因却不讳言，“拥有自我意识的仅只最高主脑，在它之下，所有个体均无独立智慧，所有个体的消亡与毁灭自然也就谈不上是死亡……尽管以此为前进方向，可以达成贤者们所寻求的共身的永存，然而人类本身也会失去其存在价值。或许是出于对渺小子民的怜悯……贤者们最后否决了这个探索方向。”

　　“这样啊，我明白了，”南又举手，“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么机密的事情，您是怎么得知的呢？”南不认为爱因殿下会因为自己要跟随奎因修行，而专门告诉她这些事。

　　“不出意外的话，我将作为次神格加入贤者集团，就在不久以后。所以，你很可能是我门下最后一个学生了。”奎因微笑着说道，“居于共身的视野何等广阔，智慧何等超凡，我身为求索者，自然也想领略一二啊。”

　　寻求不朽，寻求共身……听完老师一席话后，南顿觉醍醐灌顶，“难怪教典上写着，我们‘应将贤者殿中诸位英灵视作统一的集群而顶礼供奉’，所以事实上——贤者们早已意识到唯有推动对灵质与灵场的研究，方才可能结成超越凡人的共身，进而达成永生；与此同时，它也可使潜能种的力量持续进化，从而庇佑星国。”她回忆起老师之前所讲林歇与埃波拉曾有过的对话，脱口道：“这实在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看来她对林歇的猜测没有错，他从寄身神国时起，便等待着后人加入这以一人之力无法达成的问道之旅。洞察过去，预见未来。在这一刻南真正了解，号称人类最伟大智者、勇士与先驱的集群，究竟立于何等高度。

　　“没错，直至今日，贤者们仍处不断进化之中。”

　　“‘进化’……”爱因殿下也曾对她说过这两个字，“身为神却能承认自己并不完美，实在令人钦佩啊。”

　　“不只贤者们，进化也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譬如你与你的引导者。”奎因确实是位擅长育人的老师，有着无论讲什么都可以引申出一堆教诲的卓越能力，“你越过他继续向前，这同样也是‘进化’。”

　　南抓错了重点。“诶，您认识我的引导者吗？”

　　“不认识。但你与他一定如此。”奎因说得十分笃定，“你年纪这么小，在仲裁所资历也不深，却能被送到深雪之巅神庙接受特别修行，想必是有一位看重并支持着你，身居高位而深怀求索之心的引导者了。希望后继者超越自己，难道不是他对你的期待吗？”

　　“这、这么说也没错啦……”南有些赧然，赶紧移开话题，“咳，那个，您之前说——埃波拉冕下一手促成了从神国系统到贤者集团、从叩问不朽的试验品到星国庇佑者的转变。但我却觉得，事实未必如此。”

　　奎因老师列举的内容，让她越深思越觉得可怕。

　　“转变真的达成了吗？”顿了顿，见老师神色平静，南继续说道，“庇佑人类只是顺便……他才没有将那样的事情放在心中。”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南相信奎因老师知道自己说的是谁，“那双眼睛，从未注视过‘不朽’以外的任何东西，一如既往。”

　　出乎她预料，奎因却说了一句态度暧昧的话：“你为何在意行动的理由呢？”她问道，“只关注最终的结果，难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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