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流

　　江远流对于顾城殇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非常的诧异，他呼了口气，接起电话，刚才那一阵不正常的心跳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知念，睡了吗？我刚刚把那个插曲的词写好了，曲子谱了个大概，那要先看一下吗？如果你现在已经打算休息了就算了，明天再说也可以。”顾城殇的语气透着几分急切与兴奋，那种像小时候考了100分时迫切想要让家人知道的心情，让江远流说不出拒绝的话。

　　吉田荣太郎将他手里的纸张抽走，然后和自己手里的计划表重叠到一起，放到了桌子上的文件夹里面。他对江远流小声的说道：“你们开视频聊吧，不是带笔记本电脑了吗？那样方便点。我出去买点东西，顺便出去抽根烟，晚了就先睡吧，别等我回来了。”然后穿上外套，又将口罩带上，转身就出了门。江远流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是真的确信自己那天回答樱井的话是真的，若是以前看到吉田荣太郎像刚才这样的反应，他绝对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只是经过了久次郎的电话，他没办法不去注意吉田细小的情绪变化。

　　他叹了口气，将旁边的笔记本打开，跟顾城殇提出了网上视频聊的建议，对方欣然答应。

　　顾城殇有点不一样了。相较于几天前的那一次见面，此刻眼前的人显得更有活力了些，让他久违的感受到了熟悉。

　　他头发好像剪短了一些，像是刚洗过澡，头发上还带着些许潮湿的水汽。顾城殇的皮肤很白，而且肤质很好，从来不长痘痘，此时白皙又毫无瑕疵的脸颊像是被热气蒸的有些泛红，和头上的黑发交织在一起，黑与白的碰撞，加上淡淡的一抹嫣红，让江远流觉得这个人比十年前的样子更加性感。

　　那时候的性感是刻意去追求的，带着七分的不安和三分的伪装，那是属于青涩的男孩子对于时光赠与勇敢的致敬。而现在的这一份魅力却是不同的，时间带走所有的不成熟，生活带来的伤痛和感触，打碎糅合锻造出的气质，是只属于这个年纪这个人的性感。此刻的顾城殇，不经意的散发着这样致命的吸引力，让江远流那颗沉寂的心，又狠狠地颤动起来。

　　即使是十年后的现在，与从前那样不同的顾城殇，同样能够蛊惑到他。

　　屏幕里传来顾城殇叫他的声音，江远流猛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对着这个人犯了花痴，一瞬间脸颊升起了让人烦躁的热度。他看着屏幕里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叫着自己名字的人，分析着这个人此时这样的表情是否是觉察到自己的不同。

　　顾城殇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江远流刚才盯着他走了神，眼神里透着几分焦急，似乎很担忧的样子。问他是不是时间太晚了，想要休息了。又问他是不是伤口还没有长好，身体最近怎样了。

　　江远流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更多一点，他打断顾城殇的问题，耐心的解释了自己现在完全没有任何的不适，他刚才只是走神而已。

　　那边的顾城殇像是松了口气，然后将写好的词用Skype传了过来，让江远流先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好告诉他，他连夜做出修改。

　　江远流将文件接收完存到桌面上，新建了一个名为“顾城殇”的文件夹，然后将文件拖了进去。

　　他跟顾城殇说自己先看词，可能需要挺久的，让他去忙自己的。顾城殇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别的回答。

　　江远流也没理会他，自顾自的点开了文件。

　　一剪红梅，一树梨花

　　灯花下是少年月皎如华

　　七年疼宠，八载牵挂

　　十五年的红妆覆面送君花嫁

　　一段牵丝，一曲琵琶

　　此歌唱罢碾碎多少年华

　　吾儿莫急，慢些长大

　　前路艰险归途漫漫我等你回家

　　那年洛河水凉，故人笑若梨花

　　一盏花灯交换一生年华

　　拂过漠北的雪，踏过冬日的沙

　　忽记起那年初夏柳树下的蝉鸣声嘈杂

　　看过墙外的燕，数过路边的花

　　最难忘你牵丝傀儡许诺芳华

　　你笑谈风霜，再不轻言牵挂

　　我多愿上天垂怜能再抚你枕边白发

　　木傀儡啊，摇啊晃

　　摇着父亲的手啊，我舍不得放

　　牵丝戏啊，说啊唱

　　一不留神的我啊，又回到梦乡

　　墙外的燕啊，梦里最美的花

　　带我回到那年的酷热初夏

　　牵动的丝线啊，你的手

　　再睡一夏吧回到最美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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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远流看到结尾处久久没有言语，他想着顾城殇一定是将剧本看了很多遍才写出这样的词吧。他本来想要一首更加温暖的歌曲来做插曲的，但是看到这段词的时候，他有些被感动。

　　他觉得很神奇，这一刻他仿佛能够进入那个故事里。他像是那位生于皇家，冷漠睿智的君王，将人生中最大的善意和最温暖的爱都给了最小的儿子。一段唱了十几年的傀儡戏，记录了这位铁血帝王柔软的内心。看着小儿子执着的追寻爱情奋不顾身的样子，他将所有能做的事情做尽，即便只能给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美好梦境。

　　他逼迫姜国的太子与自己的小儿子姬瑾瑜成婚，让太子在朝廷上下沦为笑谈，只是为了成全儿子的爱情。他要姜国太子起誓永不纳侧妃，一辈子善待姬瑾瑜，并以永不进犯姜国为条件，换小儿子姬瑾瑜对这段婚姻的永不知情。他用他冷酷到残忍的温柔，换了小儿子一年恍如美梦一般的爱情。

　　一年后姜国太子起兵远周，他得力的大儿子披上战甲奔赴战场；他睿智的三儿子被他的六皇子陷害，困于府中；他一向闲云野鹤无心朝政的另外三个儿子被通敌叛国的六皇子囚禁于牢中。此时此刻，睿智铁血的帝王早已两鬓斑白，每天少量的钩吻被喂下，他深知自己已经时日无多。闭眼间，恍惚是大儿子浴血奋战战死沙场的样子，又像是三儿子被亲兄弟逼迫致死的惨状。他睁不开眼睛，也没办法让自己清醒。脑中最后回荡的画面是狱中的三个儿子质问自己为何当初要逼迫姜国太子迎娶小弟，最后落得远周朝生灵涂炭，他们兄弟几个也要身首异处的局面。还有他天真无邪的小儿子披上嫁衣，站在宫门口对着自己微笑的泪眼……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见小儿子推开厚厚的宫门朝他奔来，明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是能看到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那一声“父皇”将他的坚强喊碎，此刻的他终于将所有的伪装卸下，微笑着倒在小儿子的怀里，闭上了双眼。

　　江远流闭上眼睛，此时的自己又仿佛成了故事里的姬瑾瑜。

　　披上铠甲，站在宫城上，俯瞰着因为仇恨拿起刀剑拼杀的芸芸众生，这位铁血冷漠的摄政王又一次回忆起自己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

　　他生来便于他的哥哥们不同，他在父亲极尽的宠爱中长大。他的父亲会让他坐在他肩头骑大马，他的父亲会手把手的教他琴棋书画，他的父亲会在初夏的时候捉柳树上的第一只知了给他。他的哥哥们不懂他这些雀跃的心情，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过，那是一位真正的父亲最真实平淡的亲情，这些，全部都给了他。

　　他从小爱看的一段傀儡戏，戏中的人偶是自己年幼时，父皇砍了他自己心爱的海棠树，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来的。他站在旁边认真的看着它们成型，被涂上颜色色，穿上衣服，绑上丝线。

　　他的父皇教他如何操纵丝线，给他写最美的故事，教他唱故事里温暖缠绵的小调。他的父皇总是爱微笑的对他说：“朕的瑾瑜总有一天会长大，长的比故事里的书生还要英俊潇洒。你会遇见那个合你心意的小姐，就像故事里的书生遇见了那个溅了人家一身泥泞的姑娘一样。你会有一位美丽的新娘，然后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那个时候啊，父皇就将皇位交给你三哥，然后在你府上单独划一个小院子，每天陪你们喝喝茶聊聊天，找你来陪父皇唱上一段傀儡戏。父皇会看着你三哥将这个国家治理的越来越繁华，看着你大哥成为最威风的将军，咱们不时的就叫来你二哥四哥五哥也来你这里坐一阵子，听听他们都去了哪里，见过哪些有趣的事情。你六哥身体不好，咱们以后也可以给他买一处离你府上近点的宅子给他，有事没事的去串串门子。瑾瑜啊，朕就这样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成家，然后有自己的孩子，孙子。那朕这一生，就再没有什么别的追求了。等到朕歿了以后，就把我和你母后一起合葬了，连同这几个小木偶一起……”

　　只是故事中的书生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小皇子却终究没有遇到自己的良人。

　　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劫难，那个男人花灯下的微笑晃了他的眼。而他的父皇为了成全他，成全他执迷不悟虚无缥缈的爱情，做了他本该永远不知道的事情。而当他得知真相的时候，他对于一向深爱的父亲产生了怨恨。

　　他拼命逃离姜国，逃离他名义上那个夫君的囚禁，再次踏入远周国的土地时，他的国家早已成了人间地狱。

　　他小心翼翼的在暗卫的帮助下回到熟悉的皇宫，推开那重重的宫门，他的父皇就那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华发斑白，苍老的样子让他不敢上前。当他听到那一声“瑾瑜”时，所有的怨恨都消失殆尽。

　　他听见床上的人喘着气问他：“瑾瑜，还能再给父皇唱一段木偶戏吗？”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颤颤巍巍的举起右手，将放在枕边的小匣子递给他。他颤抖着手接过，打开。正是那几个陪着他和父亲唱了十年的木偶。

　　他清了清嗓子，唱到：“今夜月儿好生圆，小姐我偷偷离家把花儿找。总听闻洛河的水呀清又冷，那红梅就在河边靠。”

　　床上的老人笑着咳了两声，唱到：“上元节……来到洛河桥，听说……这灯笼比……比花要娇。若……若是……遇到那位有……有缘的人，书生……我……定要……去……去把媒……媒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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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你……你这轻浮的浪荡子，怎的一直盯着小姐我瞧！”

　　“只怪……小……小姐……你生……生的好，我……我……这眼睛……不……不听话……的盯……着瞧。”

　　“谁家的登徒子这样无礼教，还有你这不听话的马儿，弄脏我衣裙可怎生好？”

　　“书……生我……我……本无意把……把……小姐惊……扰，怎奈小……姐生的比……花更……更娇，我这……马儿……也……也想与……小姐……把交情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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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你……是我……掌中的至……至宝。只……因……我是……你……的依……靠。只……只……因你……是我……我的儿子，只因我……我……是你的父亲……”

　　一代君王就这样歿了，倒在了国破家亡的宫墙中，倒在了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怀里，带着嘴角的一抹微笑，和永远来不及完成的梦。

　　小皇子姬瑾瑜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不肯松手，直到暗卫来报大皇子战死沙场的消息。暗卫将他拖进逃生的地道里，将大王子唯一的儿子交给他抚养。

　　他听见外面杀声震天，听见怀里刚刚满月的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将那早已被抚摸的掉了色的木偶放在婴儿襁褓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此刻，他没有了爱情，没有了亲人，更不会再有天真。

　　他听到了父亲仅留的影卫一句句的报告情况。

　　他的三哥被围困在太子府中，被逼的自缢而亡。

　　他的二哥，四哥，五哥，被关在天牢里，饮下鸩酒暴毙而亡。

　　而他敬重有加的六哥，就是这场屠杀的刽子手，他亲自端着鸩酒看哥哥们喝下……

　　他曾经最爱的那个人，是这场战争的主导者。他和他敬爱的六哥，让他顷刻间国破家亡。

　　姬瑾瑜在这一刻终于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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