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之国]浮冰之语

　　又是一年冬天。

　　法斯安静地踏在荒芜的雪原之上，凛冽的寒风吹刮着他的身体，像是拼命般想要在他苍白的面孔上撕扯出些许薄荷色的裂痕。

　　狂暴的雪絮挤压着令人窒息的空气，天空是阴郁的黑，仿佛在对整片大地进行不详的预告。

　　法斯无动于衷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多少年的冬巡体验，他早已能在极端的天气中行动自如。

　　今天应该先处理浮冰，法斯漠然地想。

　　形容扭曲怪异的浮冰发出悚然的尖锐啸声，法斯催动合金，在光滑平整的冰面上一跃而起。他挥起带有齿印的黑色砍刀，几道白光迅速闪过，原本咯咯作响的巨大浮冰轰然分裂，随着炸然的声响坠进望不清深浅的海面。

　　法斯快速地游走在冰面上，滑溜的冰面使他的速度加快，几下挥持，海面翻腾起冲天的水花，处理浮冰的任务就算是暂时完毕。

　　压抑的暴风雪无碍于磷叶石耀眼的光辉，法斯将砍刀插回刀鞘，在空中划过一丝浅绿色的弧度，头也不回地踩着高跟离开。

　　——安特库。

　　——安特库。

　　——回来。

　　——安特库。

　　法斯脚下的步伐停滞了一瞬，这些年，他早已习惯浮冰们的低语。金刚老师曾经说过，浮冰没有自己的意志，但拥有反射见者的不安，使其增幅的特性。

　　早些年的时候，他确实会不安。那些沉默寒凉的深夜，他独自抱膝坐在安特库剩余的结晶旁，稍稍闭上眼，安特库碎裂前的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像是一个无法打破的梦魇。

　　一开始他逃避去面对，他尽可能地想办法去充实自己。增加了巡逻的次数、将浮冰处理得不能再碎，到后面他甚至会翻阅各种古老的记载，好让自己短暂地忘记令人痛彻心扉的画面。

　　长时间的熬夜让他疲惫不堪，他常常能在冰面上看到一张斥满疲郁的脸。

　　后来，他开始放任自己被梦魇折磨，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点精神上的愧疚和疼痛。他甚至能在安特库反复碎裂的画面中感到一丝疼痛的快意。他扯着嘴角讽刺地想，啊，法斯，这是你的罪，你应得的惩罚。要是你不因为好奇而坠入浮冰失去双手，要是你不那么急切地呼喊受伤的安特库将你从失控的合金中解放出来——

　　甚至再早一些，你不该因为自己的一腔任性失去双腿，你就该做个乖巧听话的博物志编辑，不惹事，不添烦，不去消耗他人的耐性。这样谁也不会受伤，什么也不会有变化，安特库……也会好好活着。

　　多少年寒冷的夜里，他被这些混乱的思绪折磨着。他开始害怕春天，害怕同伴们的一个个笑脸。他苦于维持虚假的微笑，他太累了，累到只剩下一个被冷漠包裹的躯壳。

　　宝石总是坚固而璀璨，他开始庆幸这种坚韧的特性不会被他人看出内里的颓虚。无数次斩杀月人的行动中、无数次期待月人们带来南极石又落空的失望中，他开始渐渐习惯一切。

　　习惯夜里见到安特库透明昳丽的脸庞，习惯与同伴们嬉笑着伪装，他的精神因长期而剧烈的折磨变得麻木且强大。他甚至有些欣慰，每夜能从安特库破碎的笑容中得到一丝慰藉。

　　能见到他，怎么都是好的。

　　新型的月人变得愈加频繁和强大，他开始学会更精准地操控合金，与圆粒金刚石讨论如何精进剑技和行动套路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甚至是辰砂——他不顾一切地吸取着他人的战斗经验，将自己武装成一架无所不能的机器，穿梭于月人和寂静的黑夜之间。

　　战斗水准的提升减少了他的受伤，可这依然无法避免偶尔的残缺。他想，他应该是害怕的，害怕忘记属于安特库的记忆，害怕忘记安特库独有的笑容。然而内心的麻木早已分泌不出名为害怕的种种思绪。

　　他变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强大且无所畏惧，他能做到的事很多，再也不是安特库口中“只做自己能做的事了”。

　　处理浮冰的行动中，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与那些浮冰一样，都是罪孽深重者。

　　罪孽深重者没有不安、没有恐惧，他拥有冰冷强大的内心，和无人可知的执念。

　　——安特库。

　　执念是不该也不会被忘记的，独属于精神思维中的一个死结。

　　而死结永远也不会被打开。

　　……

　　馆内是冰，庭院是光。

　　法斯仰首，厚重的云层缓缓拨散开来，洒下十余天不见的金色光晖。他站在馆内的圆柱下，沐浴着从远方照射过来的温暖光线。日光为他薄荷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绚烂的光彩，随着云雾的消失，光芒从他的发丝一点一滴挪到他抿成一道锐利弧线的嘴唇。他的脸部线条利落且沉稳，再也没有天真烂漫的模样，像是一块经过无数打磨的坚冰，甫一出手，便是直击重心。

　　他提刀朝外走去，难得的晴天，月人很快就会出现，他必须迅速解决。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这些年他使用合金的力量越发熟练，他能够精准地控制合金的浓度捏出无数精巧的神奇花朵给安特库残存的结晶展现。

　　无聊的时候，他甚至会在积冰千里、粗砺的飘雪荒原中使用合金开出整片冰原的金色花朵，那些花朵随风摇曳，不会因为冬日的打磨埋汰而枯萎腐烂。他在冰原中尽力施展着自己所学，偶尔会低低发笑起来。

　　——安特库，我能给你展现春天里所有的东西了，所以你回来，看一眼，好不好？

　　——冬天再也不会只有一种孤寂的白色了，我会陪着你。你看，我有这些混合的颜色，冬天的巡逻再也不会无聊。

　　——我变得强大了，能够很好的配合你，再也不会拖你的后腿。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会尝试，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还能在冬天跟你比赛。

　　——安特库。

　　——安特……库。

　　法斯骤然踩上月人的头顶，他灵巧地躲避着弓箭的攻击，抓住每一点空隙楔入敌方脆弱的部位。

　　一击必杀。

　　有着齿印的黑色砍刀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疾速斩下，为首的月人迅速化为灰色的雾气。

　　几位处于下座的中型月人继续挽箭攻击，法斯在空中翻身的同时不断变换着角度用合金包裹着自己，好让自己不受背后的攻击。

　　合金卷裹着月人射来的弓箭，法斯随意地挥手，弓箭重新以万钧之力回射了过去。

　　弓箭射出的同时，他的身躯高高跃起，配合着弓箭的弧度，砍刀也临门而至。

　　刀光闪烁，在简洁有力的凌厉斩击下，一切烟消云散。

　　法斯吐了口气。

　　他握着刀，准备下跳。地面缭绕的浑浊雾气中，却有一只月人的手重新显现，抓住了法斯的脚踝。

　　法斯驱动合金将那只手捏散，然又有下一只手，恶作剧地想要绊住他。

　　战斗平台没有新型陷阱，法斯已然确认过，这只是残存的雾气一些无聊的把戏罢了。

　　连续的捉弄中，法斯踉跄地坠落下冰海。他用合金制造出一个支撑点，随后缓缓躺在冰冷的浮冰之上。

　　啊，今天的任务也结束了。

　　他捻起身旁的一点雪，放入口中，细细摩挲。宝石人没有味觉，他们也不需要进食，可莫名的，他觉得这样做可以体会到安特库的温度。

　　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偶尔会闪过一些奇怪的词汇，比如人类，比如肉身。他总隐约觉得，如果是肉身的话，应该能品尝到雪的滋味。

　　像是花一般，给人佐以甜蜜美好的感觉。

　　躺在浮冰上的时候，他总会想象，那样一个像是冰晶般的安特库。他的眼睛总像是蕴含了无数耀眼的星屑，他的身躯纤细却饱含力度。明明硬度和他相差无几，却坚强充满勇气。

　　那样一个内心温柔的安特库。

　　他总是独自在冬天守护所有的同伴，哪怕初次嘴上嫌弃他的存在，可依然包容地尊重地教导他。

　　法斯弯了弯唇角，他懒懒地翻过身，用嘴唇吻了吻浮冰，仿佛这样能够全身心地体会到安特库的过往轨迹。

　　这么多年，痛苦过麻木过，执念还在，他已然清醒。

　　多少年的午夜梦回，是安特库沉默的身影在鼓励畏缩的他继续走下去。他想，这么多年，也许他只是想抱一抱那个碎裂前还微笑着的安特库。

　　抱一抱他，告诉他，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浮冰窸窸窣窣地又开始回响，这并不妨碍法斯难得的好心情。

　　一句句熟悉的话语回荡在耳边，他仰躺在冰面上，望着刺眼璀璨的日光，轻笑了一声缓缓开口。

　　“我只知道，我一晃神间，便是满目的荒原冰雪与你了。”

　　“钻石说这是爱情和喜欢，我理解不了钻石组的一些奇妙思想，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吧。”

　　从畏惧冬日到对冬日沉默再到对冬日的熟悉迷恋，他想他还会继续下去。

　　宝石最不稀缺的，便是亘古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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