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尘

　　时间过得真快啊，爹在那堆黄土底下不知不觉就躺了快两个月了。
　　在这些如同坍塌了般的日子里，春芽子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爹的思念。每天早晨上学时，一旦走出庄墙上洞开的那扇木质大门，他就痴了般迎着太阳朝东方的水沟走过去，呆呆地抱住一颗杨树朝北方深情的看着——庄子北边不远处小树林旁边的土弯里竖着爹高高的坟茔。每到这时，他的眼里就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晚上放学刚来到庄前他就又固执地朝那个水沟走过去了，直望着爹的坟头愣愣出神……是的，爹至亲至爱的影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从他的心头消失呢？……爹活着的时候，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学习，他常鼓励春芽子好好上学，将来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的体面些，出息些。机灵的春芽子虽然年幼，但他能完全理解爹的一片苦心，虽有时贪玩，对学习却从不放松，每门功课在班上几乎每次都是名列前茅。现在，爹不在人事了，可爹的遗愿却一直在激励着他。以往爹在世的时候他有时贪心玩弹弓，上学或放学走在路上看到雀儿或是田埂上的土蛋蛋，他的心里就立刻会痒痒的，总要拉上那么一阵子弓。回到家一吃完饭就背着家里人到外面找个僻静的地方没命地练习打弹弓。他用木头墩墩削了个鸟儿般大小的东西放在庄后的土埂上练习瞄准，通常练到天黑才回家。由于他刻苦练习，最后几乎到了百发百中的程度。回到家天黑了，他才爬在自家的土炕上开始在煤油灯下看书、写字、做算术题，直到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他才肯休息。自从爹去世以后他好似变了，变得成熟的多了；每天晚上回家，他都尽量地先不出去玩耍，进屋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以后才肯出去耍一会儿……
　　让这个年幼的孩子不能理解的是，近一个月以来，学校有时候整天不上课，师生们全都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开什么批判会。让春芽子十分震惊的是，批判的对象竟是他们学校的陈校长。
　　平日里，陈校长给春芽子他们班上语文课。他上课有一整套的路数，讲起课来总是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由浅入深，循循善诱。学生们都爱听他讲语文课。
　　陈校长是一个月前的一天集合全校师生在操场上讲完话之后被揪出来的。这一天，天空布满了浓郁的阴云，不时有沉重的雨珠从空中打下来。陈校长站在雨中对师生们讲完了话，举起拳头高喊一声什么口号，高亢的吼声刚一落下，就被冲上来的一伙人扭住了胳膊……
　　陈校长是个近五十岁的男子。平时把满头黑发梳得油光发亮，红润的脸膛上总带着微微的笑意，现在却完全被扭曲了，变成了一幅可怕的狼狈相……
　　唉，刚刚还在热情洋溢的讲着话呢，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被揪斗的对象了？春芽子惊愕得立即睁大了眼，张开嘴巴傻了般立在学生中间……
　　一个头戴绿军帽的小伙子举起拳头振臂高呼：“坚决揪出……”
　　“打倒……”
　　“……”
　　聚集在操场上的师生们都振奋地跟着举起拳头高呼起来。一时间，口号声混杂着纷扰的市声，訇如雷鸣，一阵又一阵，像大海中的波涛，汹涌地激荡在校园内外……
　　口号声在操场上空不断地回荡。
　　几个人架着面容惨痛的陈校长走出校门，在两边堵满人群的土路上游街。陪陈校长游街的还有其他单位和农村的一些揪斗人员。他们和陈校长一样，都戴着高帽子，脖子里挂个大木牌，各个都被架起胳膊，坐上了“土飞机”呲牙咧嘴，汗水淋淋。
　　有一个从农村押上来的老头，腰弯的像一张弓，脊背上凸着一个罗锅一样的大疙瘩，吃力地被架着走在游行的队伍里。听说老头曾拿一些针头线脑在街上摆过几次摊，结果就……
　　这些被“专政”的人员几乎是隔三差五被架到这条并不宽畅的土路上游街。
　　在这一段令人不安的日子里，老师和学生各个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办法，使出自己的招数，积极争当运动的排头兵。
　　不知是哪位老师突发奇想，酝酿出了这么一个即带政治色彩又能给同学们增添乐趣的运动项目。
　　这一天下午刚刚开完批斗会，老师就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进行一次弹弓比赛。选手是从各班抽出的十五名弹弓爱好者。他们在教务处南西的土坏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全校师生都熟悉的人头画。画面呲牙咧嘴、歪头扯耳、怒目圆睁，样子十分吓人。年轻的女教师，脑后扎两个小辫威严的立在学生们面前，用细柔而洪亮的声音宣布比赛规则：
　　一、选手必须站在相距八米的白线之外；
　　二、每人只拉一弓；
　　三、打中左眼睛者为胜。
　　十五个选手像十五个骁勇善战的士兵，各个都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地立在按顺序排列的队伍里，激动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年轻的女教师对第一个上场的六年级选手发出了高昂的口令：“前面是……陈松林，我们应该怎么办？”
　　“打倒……”
　　这位选手粗鲁的吼了一声，接着就很劲地拉开了弹弓，然后是瞄准松手------“嗖”地一下，石子儿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射在了头顶上方的空白处。
　　很显然，这位选手沮丧地下场了。而后的十三位选手上场时各个都精神饱满，但最终都没有打中目标，只好很遗憾地提溜着弹弓下场了。
　　各班的班主任老师事前本来都希望自己班里的选手能打中那只左眼睛，使自己所带的班能争得革命运动的先锋，同时也可以给老师的脸上增添一份鲜亮的光彩。哪知，这些不争气的孩子让人如此的失望。老师们的脸上都挂满了郁悒的色彩。
　　最后一个选手是春芽子。人们都对他不报什么希望了。前面十四个选手都推了“光头”，你春芽子还有什么能耐哩。
　　春芽子十分平静地走过去，稳稳地站在了那条用石灰撒成的白线处。
　　老师的口令刚一下达，春芽子就不慌不忙地拉开了弹弓。他凭着自己平日练习打弹弓的精准感，迅速瞄准了目标。只听“啪”地一声，石子儿就不偏不斜直端端飞过去一下就击中了那只左眼睛。
　　霎时间，全场的师生们几乎都睁大了眼欢呼起来：“春芽子，好样的！”
　　“你是我们班最棒的！”
　　“小弹弓王，你是我们学校的弹弓王”
　　同学们羡慕而激动地继续高声叫喊着。在一阵纷杂地声浪中，春芽子的班主任抿嘴儿笑着来到了春芽子面前。她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教师，绞一头极让人耐看的短发。她敛住了笑容，肃穆地将一支紫红色的英雄钢笔双手郑重地递给了春芽子……
　　春芽子得奖了。
　　从此以后同学们都恭敬地称春芽子为“小弹弓王”。
　　过了没多久，学校里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情。
　　这天早晨，春芽子刚一踏进校门，围拢而来的同学们就惊恐地告诉给他一个让人可怕的消息——陈松林校长上吊了。
　　春芽子惊奇而木然地伫立在校门口，他的身子好似颤了一下，小脑袋发生了纸一样的空白，只一瞬间，仿佛才醒悟过来。他疑惑地想：陈校长为什么要上吊呢？他背着书包提溜着那只心爱的弹弓迈开缓慢的脚步朝教室走过去。
　　鲜亮的阳光恣意涂抹着大地。同时也照出了人们纷乱晃动的影子。
　　春芽子矮小的黑影沉静地飘动在校园浮着尘埃的过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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