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

　　深夜时分，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红尘，居然发现自己趴在家中的卧床上，而府里的仆人兴旺坐在榻前，手里拿着面巾靠着床棂睡着了。

　　后背包扎好的伤口剧烈的炙疼起来，红尘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身子，脑海中全是晕倒前在东厂发生的一幕，他被无情的鞭打与侮辱。

　　或许是兴旺睡得浅，听到床上有动静便立刻醒了，慌忙凑近塌前，道:“主子您醒了！”

　　红尘含糊的回应了一声，提了提力气向他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谁把我送回来的？”

　　于是兴旺将日间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于他。

　　翌日晨间，红尘的私府突然多了两位贵客到访，一位年纪约在五旬左右，笑起来细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他躬背弯腰的跟在一位身着沉香色盘领长袍，腰部系着鸾带的少年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门。

　　刘瑾问道：“你们家主子伤势如何了？”

　　走在最前方引路的兴旺恭恭敬敬地答道：“大夫说伤口化脓因起的发热，目前还是有些不清醒。”

　　那位贵气十足的少年听后，微微蹙了下眉，抿抿唇也没说话。

　　刘瑾却道：“好好照顾你们家主子！”

　　兴旺颔首道：“是！”

　　话语间在兴旺的引领下，二人已来到红尘的房间。兴旺虽不知那位少年的真实身份，可刘瑾他是认识的，眼见刘瑾对这位少年如此恭顺，那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一刻也不敢怠慢。

　　红尘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唤他便睁开了双眼，眼前的景象一片迷蒙，又听兴旺在他耳边低声道：“主子，刘公公和一位小少爷来看你了！”

　　小少爷？红尘有些疑惑，却也顾不上兴旺口中的小少爷是谁，只听刘瑾两个字，他便挣扎着欲起身迎接，费力道：“兴旺！扶……我起身！”

　　朱厚照瞧见忙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道：“别动！”

　　刘瑾见此立即拉着兴旺悄悄退出了房间，二人不敢远去，俱在门外守候。

　　红尘是趴在床榻上的，所以他看不到说话的人，只能从声音上辨认。

　　他觉得此人应该很年轻很有朝气，语气中又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力量，跟他相熟的人里似乎一个也找不出与之相仿的，但又觉得那里熟悉。可转念一想，跟着刘瑾来的小少爷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等红尘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稳稳的趴回了床榻。

　　朱厚照看着对方细嫩的颈背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血与脓还是透了出来，不禁皱眉道：“很痛吧！”

　　红尘闻言脑心一震，张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又听对方含着自责的口吻道：“辛苦你了！”

　　一时之间，在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委屈，心酸，疲惫与害怕一一涌上心间，一股脑的冲撞上他的眼眶，连忙将脸深深的埋在床褥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难以自控的眼泪。

　　朱厚照迟迟等不到对方的回应，还以为对方因被冤打之事而生气，扭过头去欲寻求刘瑾帮忙转和一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已只剩下他和红尘两个人。

　　朱厚照挠了挠头，想着平常那些人是怎么哄他的，倏尔眸中一亮，随即道：“都是朕不好，你放心朕已封你为千户领御前统领一职，以后你就在朕身边当值，谁都不敢再欺负你了！”

　　察觉对方有所误会，红尘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赤红的眸子凝向朱厚照，他虽不是第一次见小皇帝，可这么近距离细看却见他眉目深邃，眼尾微微上挑，不同于以往的懒散戏谑，而是充满了关切之意。

　　突然红尘觉得这个让他望尘莫及的人原来离自己很近，近到可以触手可及，他为之努力了七年的人呐，似乎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红尘咽下喉咙中的哽咽，解释道：“不，奴才没有怪皇上的意思，奴才只是……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已。”

　　朱厚照闻言笑了笑，想着红尘即便是再像刘瑾说的那样沉稳内敛，也只是个和自己同岁的孩子，还是个没人心疼的孩子，几句话便感动成这样，顿时觉得自己哄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只是……这眉眼对于一个男子来说生得有些过分的艳丽了，尤其那眉间的一抹朱砂……朱厚照的眼睛怔怔的瞧着对方有些出神。

　　“皇……皇上……”红尘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沉寂在自我陶醉里的朱厚照顿时清醒过来，突然觉得盯着一个男子看的出神，还被对方发现了，实在是有些尴尬，他东瞧瞧西看看的道：“哦！你……你没怪朕就好，等你身体好了来朕身边……当值……”

　　“谢皇上恩典！红尘定竭尽所能护皇上周全。”红尘回。

　　听对方说护自己周全，朱厚照的脸颊微微一红，抚唇清咳了几声道：“你好好养伤，那朕就先走了。”

　　红尘嗯了一声。

　　方要踏出门外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驻下步子，回过身来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朕会念着的！”

　　说罢朱厚照便离开了，红尘看着床头的一角，怔怔的有些出神，回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他扒着墙角偷偷听着，那是干爹托人打探关于当今太子的消息，然后干爹对自己的功课和喜好作出种种改变，远远比不上今日的意外一见来的自然。

　　自朱厚照走后，北京城便开始阴云密布。一连几日秋雨潇潇，金风细细。

　　这日晨间雨淅淅沥沥地依旧下着，红尘散着发，上身被白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披了件外袍便推门而出，迎面一阵秋风，传来一阵阵清淡的泥土香气，几丝雨水飘到了脸颊上，冰凉的触感一下子让他的神思清明了许多，他抬起左袖将其拭掉。

　　仰首望去，见天上的雨水点点滴滴落到屋檐上，形成一道道水帘，与这院中添加了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线。红尘伸出手触摸这落下的雨水，他一瞬不瞬的凝着被打湿的手指，眉眼处尽是冷寂，在这名利场上，处在底层的人，被欺被辱，也只能忍气吞声，反抗不得。这一生的沉浮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由不得自己做主。

　　念及此，红尘阖上双眸，手握成拳，暗下决心总有一天他也会站在那一端，掌握自己的命运，再不受他人的摆布。

　　远处微雨蒙蒙，烟云笼罩，青石板间，一株株花草摇曳在秋风细雨间。红尘只身一人立在屋檐下，眼下他拥有的全都是义父给的，为了报答义父的养育之恩，他只能做的更好，这便是他以后要走的路。

　　就在此时小径处走来一人，身着锦衣卫官服，腰间一把绣春刀，但见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几包药材，大步走在绵绵细雨之中，珍珠似的雨珠从身边溅落，打湿了衣角。

　　王注跨进门槛，绕过影壁，就看到站在门房屋檐下的红尘神色郁郁，待走至近前，乃道：“大人，您这伤还未愈，站在这上风口处别再受了寒，还是进屋歇息吧。”

　　红尘默然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王注将伞放在房门外，然后搀扶着红尘坐在一张竹塌上，因动作不小心蹭了下背后的伤口，红尘的眉头不着痕迹的蹙了下。

　　这时王注开口道:“大人，这是石大人和属下的一点心意，石大人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就不亲自来看您了！”说着自怀里掏出一罐白色药瓶与手中的药包一同放在桌案上，不忘补充道：“听石大人说这药膏止痛效果非常好，是上个月占城国进献的贡品。”

　　这几日，在南镇抚司有些有交情、有下属关系的人大多亲来探望，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镇抚使大人赵良也派他那个跟班潘千户送来厚礼。

　　那日在场百人亲身经历，南镇抚司的红百户从诏狱的门槛直接跨进了宫门，摇身一变，不仅升了千户，还坐了锦衣卫的堂上官，侍奉在御前。一时之间关于那日的事迹暗地里传的是沸沸扬扬，红尘便成了那些达官贵人在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

　　“回去后替我谢谢石大人。”红尘客气的回。

　　王注爽快应了声是，入了座后，红尘又道：“那日谢谢你。”

　　王注微微一愣，挠挠头，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那日也没帮上什么忙，多亏刘公公来的及时，不然那种境况只怕谁也救不了大人您！”

　　红尘没有回应，此刻兴旺提着茶壶悄声进门为王注斟了杯热茶，又将一个软垫夹在了红尘身侧，伺候停当，便又退出了房间。

　　“属下每次来，见府里家人只有兴旺一人，这偌大的府邸是不是太清静了些？”

　　红尘垂下眼眸，淡淡回道：“兴旺是以前干爹安排到我这的，从云南一直跟随到京城，日子久了便习惯了，若多几个人进来反而不太习惯，好在府中人不多，厨房杂事另有临时仆人管着，他还能应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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