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母親如她所說那樣，在無視我的反對下，通過趙太太的關係替我和趙大偉定下約會。我放棄跟母親正面鬥爭，答應赴約，讓自己的冷淡告訴趙大偉，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新年除夕大酒店的餐舞會是我跟趙大偉的約會。母親煞有介事替我買了一條嶄新晚裝裙子。粉紅色的薄紗衣料，綴著一點點純白珠子，不能說不漂亮。我穿上裙，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倒影，覺得像個被別人操縱的玩偶。母親站在旁邊，牽嘴微笑。我突然想到王爾德的名句：快樂是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我對自己譏諷的心態半點歉意也沒有。
　　趙大偉駕著他父親的名貴房車來接我。換了是別的女孩子，大概會感到某程度的榮幸。可是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母親在我離去前低聲在我耳邊威脅說：“別故意作出什麽事情來把約會弄砸，小心點。不要令我丟臉。”
　　我木著臉，沒有回應。
　　在黑色禮服的襯托下，趙大偉顯露一份意想不到的神采。雖然算不上英俊，可是卻散發出一種令人舒服的風度。他替我打開車門，我只好坐進車裏。一路上他沒有特別説話，也沒有給我任何壓力。到達酒店後，他把車子交給待客泊車的侍應生後，便帶領我進内。我跟在他身旁，刻意地保持一點距離。別的男女都是一雙一對挽著手來慶祝大除夕。這樣的情景更加凸顯出我和趙大偉之間的陌生與不協調。
　　被安排坐下後，趙大偉對我說：“你今天晚上很美。”
　　我只好答：“謝謝。”
　　趙大偉沉默一會，然後說：“這個約會，你是勉強來的，是不是？”
　　我一怔，然後說：“對不起。”
　　趙大偉搖頭說：“是我該說對不起才對。第一次見面，我已經感覺到你對我的抗拒，我應該尊重你的感受，不再打擾你。可是我不能不承認，我還是被你吸引。所以當我母親說替我定下了這個約會，我沒有拒絕，因爲我還是想再見到你。這是我的自私，對不起。”
　　我沉默半晌，說：“我不知該怎樣回應。”
　　趙大偉說：“你不用想太多。既然我們已經來了，只要好好享用晚餐，談談話，一個晚上也可以很快過去。我後天便囘澳洲，不會再纏著你。”
　　他這樣一說，如果我還異議，似乎也有點太過不近人情。於是我只好點頭。
　　晚餐的前菜是鮮蘆筍湯與龍蝦沙律，主菜是法式橙子烤鴨，配菜是松露香菇雞片。甜品則是内藏鮮草莓的巧克力盒子。那用巧克力製造的盒子精緻得很，令人差點兒捨不得吃。趙大偉看著我欲吃不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我橫他一眼，說：“不要笑。”
　　趙大偉説：“你的樣子實在太可愛。” 然後再次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一個晚上相處下來，我發覺趙大偉其實也有他的好處，作爲朋友也會不錯。他個性隨和，並不是那種處處要標榜自己的人。說的話也富趣味性，不會令人呵欠頻生。他更善於說故事，令人聼得津津有味。
　　我忍不住說：“你應該嘗試寫小説，而不是把你的天才埋沒在商業管理上。”
　　他說：“這點我也考慮過，可是我不能無視父親對我的期望。”
　　我嘿笑一下，說：“父母的期望，那真是一種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的無形枷鎖。”
　　他微笑說：“話也不能那樣說。父母的期望其實是一種動力。管理家族生意雖然不是我最大的興趣，可是能做得來的話，也會有一種成就感與滿足感。”
　　我想了想，說：“你的態度，應該稱爲成熟吧。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為家族努力。”
　　他笑。“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偉大。我只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而已。”
　　當音樂開始響起，而周遭的人也一雙一對踏進舞池的時候，趙大偉臉上露出詢問神色，說：“能跟我跳舞嗎？”
　　我不好意思拒絕他，於是只好點頭。他把我帶領出舞池，隨著音樂跟我跳慢四步。雖然這樣的交際舞普通之極，可是我就是不習慣，只覺得彆扭。幸而音樂不久便從慢變快，我跟他的身體距離可以很自然分隔開，令我心内鬆一口氣。當音樂再次轉慢的時候，我托詞說倦，需要休息。趙大偉體貼地把我帶囘桌子坐下。
　　我看了看手錶，原來已經十一時多。我說：“這麽晚。我該回家了。”
　　趙大偉卻説：“這天是大除夕，是爲了慶祝新年。新年還沒到，你可不能這麽早回家。過了十二時，我才送你回家，好不好？”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用手在我肩上輕輕一觸。我抬頭一看，大大吃了一驚。希華穿著一身紫紅色緞子晚裝站在我身邊，而她身旁站著的自然是穿了黑色禮服的舒柏倫。她用一貫溫和語氣對我說話：“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兒碰見你，佑茜。初時我還以爲自己看錯。”
　　我忍不住看了看柏倫。他臉上的表情深沉而不可測。然而，在這種情況下遇見我，他心内一定不太舒服。
　　希華以好奇的目光看著趙大偉，於是我只好說：“這是趙大偉，我母親朋友的兒子。他從澳洲回來過聖誕。在我們兩人母親的安排下，我們才會出現在這裏。”
　　希華微笑一下，跟趙大偉自我介紹說：“我是康希華，跟佑茜從小便認識。這是我男朋友舒柏倫。”
　　趙大偉禮貌回答：“很高興認識你們。”
　　希華客氣跟他寒暄數句，然後識趣地帶著柏倫離去。柏倫在離開前一直沉默，似乎在歇力避免跟我目光相接。
　　看著柏倫跟希華以男女朋友身份一起共度除夕夜，我心裏不能說毫無感受。我究竟算是什麽？從聖誕前夕到現在一個多星期，柏倫完全沒有跟我聯絡。他大概把他的時間全用在希華身上吧。我只覺得他這個人説是一套，做又是另一套。
　　我的情緒明顯低沉下來，趙大偉大概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吧。除夕倒數的時候，我木著臉，完全不能投入那興奮高揚的氣氛。時鐘敲打十二時的那一刻，會場内泛滿色彩繽紛的氣球和紙碎。鄰桌一對男女更加互吻起來。我只覺得極度不自然。柏倫可是也在親吻希華？我不願意知道。
　　男侍應端來香檳。我想也不想拿起杯子便狠狠喝下一大口。趙大偉突然問：“你心内有什麽不痛快的事情，可否告訴我？”
　　我一怔，霍然低下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疲倦，可否現在讓我回家？”
　　趙大偉臉上閃過一絲彷似失望的神色，然而嘴上卻體貼說：“那自然可以。謝謝你陪伴我踏進新的一年，新年快樂。”
　　我勉強牽了牽嘴角，並沒有真正微笑。我心内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快點離開這地方，讓自己跟希華與舒柏倫增加距離。
　　在回家的路程中，我把臉轉向窗外，刻意地把自己跟趙大偉隔離。我完全沒有説話的興趣，只希望能靜靜待著。這樣的態度如果讓母親看見，她一定會把我痛駡一頓。然而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心情，雖然對趙大偉來説有點不公平，可是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大概只能承認自己的任性與不成熟。
　　車子停下的時候，我轉臉跟趙大偉說：“謝謝你送我回家。再見。”
　　趙大偉卻說：“這天晚上能跟你一起渡過，我真的很高興。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可以給我一點機會嗎？”
　　我看著他，一時間會意不來。
　　他舐了舐嘴唇，略帶遲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放春假的時候可以回來看你。”
　　我腦中一轉，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只好誠實回答：“對不起，我不能給你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聼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爲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看看有沒有發展的可能性？”
　　我輕輕嘆一口氣，說：“對不起。”
　　他低聲問：“你是否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我想了一想，說：“那不是問題的關鍵。我也不是覺得你有什麽地方不好，我只是對你沒有你所希望的那種感覺而已。”
　　他聼後說：“你真是很直接，很坦白，也很傷人。”
　　我突然覺得被批判了，心頓時冷硬起來，只淡淡回應：“是，我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人。”
　　本來算是愉快的晚上就這樣演變成不歡而散的局面，我只能感到無奈。可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就是這樣，變幻無常，抓不住一點穩定。然而只要拒絕對方的要求，接下來的結果大致相同。
　　我用鑰匙打開大門後，發覺室内燈火通明。母親還沒睡覺，看來是刻意等待我回家。我心裏有數，準備接受她的盤問。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第一句便說：“怎樣？跟趙大偉一起愉快嗎？你沒有對他無禮吧？”
　　我吸進一口氣，說：“我沒有刻意冒犯他。”
　　母親有點不耐煩說：“你這話可圏可點，答了等於沒答。”
　　我嘆氣說：“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經做完，不要再找碴了。”
　　母親立時光火，說：“你這是什麽語氣？什麽態度？誰在找碴了？我只是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也要給你這樣誣陷？”
　　我低下眼，知道解釋是無用的，只好任由她自說自話。當我終於回到睡房的時候，我倒在床上，只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疲累。這一個新年，一開始便不順心，接下來會怎樣，真是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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