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十一月的來臨帶著比往常寒冷的空氣。校園滿地落葉，開始有一種蕭條的氣氛。我邊走邊輕踢著已變黃的葉子，心裏有一種興味索然的感覺。跟舒柏倫那一次通電話，已經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之後他一直沒有再聯絡我，看來我和他之間大概是完了吧。我對男女關係有一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那算不算是我的初戀，我根本不知道。
　　在市中心的書店内，我卻巧遇希華。她在外文書籍之間徘佪。她看見我，臉上仿佛露出一種愉快神情，微笑向我揮手，說：“佑茜，過來。”
　　我只好走過去。她把手中書本遞給我，說：“幫幫忙，你曾經學過日語，是不是？兩個星期後我要到日本出差，那一本會話書會比較有用？”
　　我把書本翻了翻，選擇其中一本遞囘給她，說：“時間這麽短，你大概也只能記住幾句普通的説話而已。”
　　希華說：“那也比什麽都不懂好。我會盡力而爲。” 她這種積極進取性格，也令人不能不有一點點欣賞。
　　希華撥了撥頭髮，說：“佑茜，有沒有時間？一起喝下午茶如何？”
　　我本來想推搪，然而轉念一想，決定答應下來。我跟希華並肩走著，不久便到達附近大酒店的咖啡室。坐下後，她說：“我們大概是第一次單獨一起喝下午茶，是不是？這裏的鮮奶油栗子蛋糕做得很棒，你不是從小便最喜歡吃栗子蛋糕嗎？”
　　我一怔，想不到她竟然記住我的喜好。希華微笑對侍者說：“請給我們兩份栗子蛋糕和兩杯紅茶。”
　　雖然她的選擇正是我所想要的，可是因爲她沒有先徵求我的意見，我的心内有一份隱隱不快。她這種自以爲是的態度令我輕微反感。
　　希華仿佛什麽也沒察覺。她說：“佑茜，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說話，今天真是難得的機會。”
　　我有點疑惑。難道她發現了柏倫的異心，所以準備教訓我？可是她的神情卻不像那樣。我心内開始忐忑，等待她的下一步。
　　希華若無其事跟我笑了笑才說：“佑茜，你的神態怎麽這樣嚴肅？放輕鬆點。跟我一起喝杯茶，真是這麽不自在的事嗎？”
　　我只好說:“不是。”
　　希華輕輕觸了觸她手腕上的銀鐲子，若有所思說：“我總有一種摸不清的感覺，你好像不太喜歡跟我相處説話。”
　　我想否認，可是覺得那太過虛假，於是說：“我跟你，實在沒有太多相同的地方。”
　　希華看我一眼說：“可是，我們從小便認識，感情總會有一點點吧。”
　　她這句話令我怔住。希華繼續說：“我一直希望把你當妹妹般看待，可是你似乎對我懷有一種抗拒。”
　　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我對希華那扭曲的感覺，是日積月累的，不是三言兩語便可以解釋清楚。她若果希望我會像一頭溫順的小貓跟在她身邊的話，那也只是一種無理的幻想而已。
　　侍者把蛋糕和紅茶端來有條不紊放在桌上。希華優雅地拿起白瓷杯，緩緩喝了口茶。那淡白輕煙從茶杯子冉冉上升，把希華美麗的臉龐遮掩得縹緲起來，仿佛隔著一層薄紗，神秘而引人入勝。窗外的下午陽光同時照射在她身上，令她看起來仿佛有一種端莊的聖潔，令人不可侵犯。希華的完美形象總是那麽的無懈可擊，旁人大概只有自慚型穢的份兒。我不自禁低下頭，把注意力放在栗子蛋糕上。
　　“這般悠閒地跟你喝下午茶，感覺其實真的很不錯。” 希華的聲音輕輕響起。
　　我抬起頭，跟她目光相接，只看到她眼中泛著一股溫柔神色，仿佛她要用她的真誠來打動我。我的心卻不知怎樣硬起來。她處處要證明她的完美出衆，我可不會這麽容易便被收買。
　　我用叉子慢慢把蛋糕吃完，卻沒有怎樣跟希華說話。希華神態自若，對於我的冷淡似乎處之泰然。我偷偷打量她，越發心思混亂。我覺得我既不明白她的動機，亦不明白我自己的反應。
　　當我們終於從咖啡店走出來後，我心内禁不住鬆了口氣。跟希華單獨相處時那種感覺實在太壓抑，我沒辦法把自己放鬆。她越是想令我接受她，我便越是對她抗拒。這是一份完全解釋不來的情意結。在別人眼中，我大概是不可理喻得很。
　　我心内嘆氣，很有一種無能爲力的感覺。在回家途上，坐在公車裏，我為自己扭曲的性格覺得輕微苦惱。我的感情爲什麽跟普通人不一樣？別人向我伸出友誼之手，我總是冷淡對待。就算有男子對我表示好感，我也只能抱著一種半冷不熱的態度。就算剛萌芽的戀情消失了，也不會怎樣傷心。擁有這種冷漠性格是值得慶幸，抑或只是可憐而已？

　　當柏倫在電話裏要求跟我見面, 我冷淡回應：“有這種必要嗎？”
　　柏倫用帶著哀求的聲音說：“佑茜，請你不要那樣對待我，好不好？”
　　我用冷靜語氣跟他說：“依我看，我們再見面沒有什麽好處。你跟希華是金童玉女，絕配的一對。你也不該有異心，應該專心跟她發展下去才對。”
　　柏倫沉默好一陣子，然後說：“你還是不肯相信我。”
　　我禁不住嘆氣說：“我還以爲這些日子，你已經把一切想清楚。想不到，你跟我說的話，一點也沒有改變。”
　　柏倫顫聲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答：“我已經說過，你跟希華一起，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柏倫低聲反駁：“理智跟愛情是兩碼子的事。”
　　我可沒有興趣跟他辯論，於是只說：“我沒有什麽愛情經驗，所以給你的忠告也只限於此。你自然有你的想法。”
　　掛上電話後，我以爲跟他已經劃清界線。想不到兩天後的黃昏，當我從學校回家的時候，卻發現他站在我所住的大廈門外。他臉上帶著一種疲乏的表情，像一夜沒睡好似的。然而他一雙眼睛卻熱熾熾看著我，仿佛我是他盯著不放的獵物。我一怔, 止住腳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低聲說：“跟我來。”
　　我拒絕。他毫不猶豫抓住我的手說：“我不能這樣便放棄你。”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說：“舒柏倫，別這樣。”
　　他用帶著焦慮的聲音急速說：“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不會再讓自己的猶豫不決惹惱你。今天晚上，我們一起跟希華說清楚。我現在便帶你上她家去。”
　　我無限震驚，瞪大眼睛問：“你瘋了嗎？”
　　他激烈回答：“是，我瘋了。若果要這樣才能保住愛情，我願意變瘋。”
　　我呆住了，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直看進我眼裏説：“佑茜，你現在能相信我嗎？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突然想到我們身處的地方，隨時會出現認識我的鄰居。我心裏只想快點讓他離開，然而我也知道，沒有我，他不會這樣便走。於是我只好說：“我們到别的地方，安靜說一説話。”
　　他眼中即時露出欣喜神色，緊握住我的手，點頭說：“好。”
　　他把車子駛到山頂。因爲天氣已經有點寒冷，我們坐在車内，遠遠眺望城市的燈光。柏倫一直抓住我的手不肯放開。他手心的溫暖慢慢滲透我的身體，和暖我那顆冷漠的心。我們靜靜坐著好一會，什麽話也沒說，讓彼此的存在成爲唯一的焦點。
　　最後打破沉默的人是我。我説：“我想，現在還不是讓希華知道的時候。”
　　他眼内閃過一絲意外，問：“爲什麽？”
　　我語氣艱辛說：“我還沒有面對所有指責的心理準備。”
　　他仿佛倒抽一口涼氣，然後說：“我明白。”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膽小懦弱，禁不住說：“對不起。”
　　他把手臂放在我肩上，把我拉近，輕聲在我耳邊說：“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別些事情慢慢處理好了。”
　　我感覺到他呼吸微微拂在我臉頰上，然後聽到他低聲問：“我可以吻你嗎？”
　　我的沉默被當成是默許。這一次，他的嘴唇帶著一種溫柔的渴望，融化了我的抗拒。
　　後來我把頭靠在他肩上，心裏有一種軟綿綿的感覺。他把玩著我的手指，然後輕吻我的指尖。從來沒有人把這樣濃厚的愛慕全放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禁不住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只要我在他身邊，他便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誘惑。
　　送我回家的時候，他臉上那份依依不捨的表情令我加倍軟化下來。他說：“答應我，不要再對我們的關係有所懷疑。”
　　我點了點頭，心裏想，這真是戀愛嗎？若果不是，我的心爲什麽這樣輕軟飄忽？
　　踏進家裏，現實立即迎面而來。母親用焦急暴躁的聲音向我咆哮：“這是什麽時間了？你到了什麽地方去？你心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我看了看手表，原來已經十一時。我連忙道歉：“對不起。”
　　母親怒道：“既然要這麽遲才回家，好歹也得打個電話知會一聲。你這樣算什麽？”
　　我只好再說：“對不起。下一次晚回家，一定會通知你。”
　　母親坐倒在沙發上，對我還是有點怒目而視，說：“你究竟跟什麽人在一起，到了哪兒去？”
　　我吞了吞唾液，不得不對她說謊：“我跟同學研究功課，所以把時間也忘掉。”
　　母親語音尖銳說：“你又不是唸法律醫科，跟什麽同學研究什麽功課？”
　　我被母親的搶白觸犯了，心裏冒起一種怏怏不快。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跟柏倫的關係，似乎是越變越複雜了。我有一種腳踏浮沙的感覺，完全找不到平衡。我會不會越陷越深？最終受傷害的會是我，還是希華？又抑或我們三個人都不會有好的下場？我跟他，是不是太過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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