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小飞天儿

作者:天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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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清浅的感觉


      十二公主死了。
      正赶上官家带着小半个朝廷在郊外大营检阅军队,所以她的去世,就像她之前活着的十年一样,无声无息,不见波澜。甚至嘉佑帝都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在得知这个病弱的孩子最终逝去时,无奈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放手宫里去料理后事。
      作为一个早夭的孩子,别看生前贵为公主,因为没有长大成人,死后也是红棺一口,无碑无坟的平葬在黄花园。水清浅想去祭拜一下都不知道她被葬在哪儿。而且小幺是女孩子,未成年的女孩子,只能在存安殿里跟其他的甚至只活了三五天的早夭的皇子皇女一样,以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皇十二女’的牌位享受香火。
      谁都知道十二公主身子不好,甚至在她一出生的时候,太医就诊断过,这孩子有早夭之相。似乎她活过了一年又一年,活过了十年才是值得令人惊讶的。如今她离开了,所有人大概觉得,这就是得其所了。
      大概只有水清浅对此怀疑。
      “少罡哥哥,他们说小幺是死于风寒。风寒怎么会要人命?”
      “哎呦喂,我的大少爷,十二公主本来身体就不好,风寒当然也能要命啊。”
      “夏天哪里会得风寒?”
      “是春天,再说,一年四季都可以得风寒。”
      “还有别的么?”
      “先天心脉不全,戒过激劳累,或者喜悲什么的。严重的刺激也会造成死亡。”
      “小幺不会的。”
      “所以归结是风寒啊。”
      这就是水清浅问到的专业人士的分析。他对这个不太懂,人人都说十二公主弱,他也觉得小幺确实看起来不太健康,可是就凭相处半天的感觉,水清浅怎地也不相信小幺能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她最主要的毛病不过就是不能大喜大悲罢了。如今自己也伤了心脉,也不能大喜大悲啊,水清浅没觉得得一场风寒就要死要活的。当然,他对医学全然不通,这样的怀疑,说出去也免不了扣个无理取闹的帽子。
      “你能搞来小幺的脉案么?”水清浅最后问孟少罡,他要亲自翻一翻。
      孟大少鼻子哼哼着离开了。
      水清浅不懂医,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开始啃医书。短期之内达不到孟少罡那手狠心黑的干净利落手法,但仅仅通读理论,短期之内,水清浅有信心对小幺的脉案弄个囫囵明白。
      水清浅莫名其妙的开始啃医书,他这点小动作很快的被元慕察觉出来了,进而,他那点小心思元慕也知道了。
      元大才子冷吸了一口气。
      元慕对十二公主没有任何印象,从感情上无从了解水清浅的感觉,但他觉得水清浅这种怀疑太危险了。不管他的怀疑正不正确,都很危险。当然,这种危险话题,也只能是死党之间的小秘密。
      “第一,那是官家的亲生女儿,就算不得宠,你觉得太医院里有什么人吃雄心豹子胆敢谋害一位公主?或者,咱们退一步想,谋害她,图什么呀?十二公主不当宠,从没碍着谁,又没什么厉害关系,她十来年都是无声无息过活的,有人害她?” 元慕想劝水清浅罢手。
      “再退退退一万步说,”元慕的声音压得更低,“就算真的有什么,就算十二公主真的是被害的,敢暗害一位公主,人家会傻到在太医院的脉案里留下罪证,真当别人都瞎呀?”后面还有一半话,元慕没说。若真有阴谋,这种事也不是他们几个小的可以接触,那定然涉及政治阴谋,是大事件。皇家阴私,血流漂杵。
      水清浅抿着嘴唇,倔强着不放下手中的医书。
      看那小飞天儿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元慕硬顶着发麻的头皮,伸手一把抓过来一摞脉案,放在面前,这就算是做兄弟的两肋插刀了。“咱先说好,不许到处去讲,看完必须赶紧放回去,早完早了,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
      水清浅,“你懂?”
      “略懂。”大才子瞥过去的那一眼,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事实证明,元慕是对的。
      不论小幺的去世究竟有没有背后黑手,单说脉案这明晃晃的记录放在太医院,就不可能落人把柄。以元慕的半吊子,以水清浅的新手水平,完全没有找到不对的地方。十年的记录,别说下手暗害的蛛丝马迹,连误诊的可能都被排除了。
      如果可以开棺验尸,以仁术先生的手段,可能也许会验出些什么——如果小幺真的被暗害的话。但这也是不可行的计划。所以,小幺就是死于体虚风寒,属于正常早夭。
      孟少罡早料到结果如此,鼻子哼哼着把脉案悄悄还回去了,然后,这件事无声无息的抹平了,除了水清浅这个主谋和被他卷进来的同谋,再没有人知道生前身后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十二公主还有这么一个小波折。
      脉案的事了结,但元慕觉得水清浅并没完全放下疑心,他觉得挺奇怪的,十二公主一贯身体不好,夭折应该不算很意外的消息吧。
      “那你为什么非怀疑十二公主的死因呢?”元慕问。
      “凭感觉。”水清浅气呼呼的答道。
      元慕彻底没脾气了。

      也许元慕认为水清浅是在无理取闹,但当初他俩破那珍珑局的时候,那只小飞天儿也是把手一挥,声称‘凭感觉’。水清浅拉着孟少罡进战场时,他对战斗的精准定位也是‘凭感觉’。所以在这件事上,水清浅的感觉坚定的告诉他小幺的死另有乾坤。
      只是,他无能为力。
      “爹爹,小幺是被害死的,一定是!就是他们害死的,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
      自己被姓张的阴了一把,差点小命不保。结果是无凭无据,想反击都无力。一个月不见,小幺在宫里无声无息的去世了。病怏怏的十年都活过来了,却在刚刚跟他交了朋友,刚刚感受到自己父皇关心的时候去世了。小幺的运气真不好,是吧。
      至于在学里头,发生诸如被泼一身墨水,被人编排瞎话,被人挤兑,这种小事情都不值得一提。这就是传说中集高贵神秘,智慧财富、美丽仁慈、浑身都开金手指的飞天儿,步入上流社会短短半年的时间里,遭遇到的事事非非。
      水清浅肆意地发泄情绪,他生气,他挫败,他屈得慌,他胸中烧着一团火,但也许,归根结底,水清浅只是被迫的长大了。飞天儿拥有的高高在上的名声,但如今,水清浅亲身体会到了名声代表不了什么。即使他爹爹是一等侯,他爷爷是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却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虎躯一震,霸王之气四夷臣服。天下没有白来的阿谀奉承,也没有免费的不付代价。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宁仁侯哄着儿子,“他们很讨厌很讨厌。什么阴险的张少,跋扈的高少,什么公主的嬷嬷,最讨厌了……” 宁仁侯顺着水清浅的口气说,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努力让儿子安静下来,“鹭子,在你查脉案之前,你其实知道什么也查不出来的,对不对?你只是不甘心。就像张家的那个少爷害你中箭,却最终半分毫毛也没掉,这让人很憋屈。”
      “爹……”
      “可他们做的很漂亮,我们没有证据。所以,你很生气,你在家里嚷嚷,爹爹都知道。现在,你哭完了,嚷完了,你觉得,你还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在父亲的摸毛下,慢慢的,水清浅安静下来。他父亲在教导他,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是没有用的。
      过了好一会儿,
      “我想教训他们。”水清浅从他爹怀里爬出来,眼角还挂着湿意,“爹,我想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我要他们所有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很好。
      在飞天儿的家庭教育里,从来没有忍气吞声、以德报怨这码事。他们教导鹭子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斩草除根。
      “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下仓促的决定。”作为父亲,宁仁侯给出忠告,“但不管你做什么,爹爹希望你记住几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优柔寡断叫废物;出尔反尔叫小人;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叫蠢货。”
      水清浅垂着长长密密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投在父亲怀里,小脸的表情一派认真,“爹爹,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计划,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
      看着不到十岁的儿子一本正经的把复仇上升到家族荣誉感,宁仁侯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老婆,这样教育真的木有问题么?

      这么前后一折腾,水清浅快俩月没有迈进太学的大门。比起之前宁仁侯宣称的‘水清浅受了惊吓,并无大碍’的说辞,他这种旷课行径很容易落人话柄。所以,今天,他爷爷在朝上被监察御史弹劾,理由:藐视太学,治家不严。太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同时,也不是你不想去就能不去的。本来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明目张胆的给首席大律政官穿小鞋,情况有点微妙啊!石恪眯着眼睛神态越发像个老狐狸精:如果射向鹭子那一箭纯属意外,那么督察院的警告就有点讨人厌的味道了,对方是在投石问路小心试探呢,还是酝酿一个下马威?
      水清浅乖觉,亲爷爷接到纪律警告后,人家第二天就主动到太学报到了。还跟太学的纪律委员会投诉,“没想到堂堂太学还带找家长告状的。我又没说不来上学,反正都是来玩的,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么。”
      监察纪律博士:“…………”
      “可我还病着呢。”
      监察纪律博士:“…………”
      “官家说要听太医的,太医建议我不能劳神,这是太医院掌院的医嘱……”一张纸,二尺长,太医说不能劳心劳力,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箭,不仅断了每三天一篇文章的学习。他的医嘱里还把免学范围扩大到所有某人认为无聊的、说教的、老到掉棺材的经史书本。上面甚至还有‘建议’水清浅午睡的时间。
      监察纪律博士:“…………”
      钟先生:我家小弟子说的对。
      恢复上学的日子,还是那样。只可惜武学课还有骑射暂时被下了禁令,那当胸一箭真的把官家吓坏了,在没有确定这一小只真正健康之前,他都不可以做剧烈运动。
      不过,你以为不让他骑射,他就不能制造别的危险了么?
      格物课堂上,水清浅偷偷从荷包里拿了一指甲盖儿大小的淡黄色的小石头,捅了捅谢铭,“你知道这是什么?”
      谢铭拿在手里,捏捏,然后嗅了嗅,“臭的?”说着把东西扔一边,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块干狗屎什么的。要是以前有人跟他说飞天儿会玩狗屎,谢铭一定会以为那人疯了。不过认识了水清浅之后,他觉得他心中的飞天儿梦已经破碎得惨不忍睹。这世上没什么水清浅干不出来的。
      “你干嘛扔啊?”水清浅捡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谢铭问。
      水清浅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从哪儿捡来的?”
      他爹的收藏品。
      水清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要弄清楚。”
      “嗯?”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危险。”
      “什么?”
      “所以我们要做好预防。”
      “喂,你……”
      谢铭没来及说完,就眼睁睁的看着水清浅把那一小块石头扔进他们的烧杯里,然后……
      首席大律政官的嫡孙,内阁首辅的嫡孙,齐齐被勒令到宏正殿外头罚站。
      老地方,还不算意外的发现宏政殿外头有对难兄难弟。
      “哎,你们也在啊。”水清浅一点不羞的冲人家打招呼。
      对面罚站的郭氏兄弟冲他们这边淡淡点点头。
      水清浅用胳膊肘捅捅谢铭,小声八卦,“哎,铭少,我觉得他俩特可怜。”
      谢铭:难道你就没觉得今天我也很可怜么?
      水清浅,“郭冬和郭夏多老实啊,却总要替别人背黑锅。”
      谢铭:我现在也在背黑锅啊。
      水清浅,“我听说有时候他们还会被打手板呢。训诫博士什么的,太凶残了。”
      谢铭:哼,照这样下去,咱俩也快了。
      水清浅总结,“皇子龙孙什么的得离远点,天生的大杀器。”
      谢铭终于忍不住出声吐槽,“放心,没有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让你当伴读的。”
      水清浅:诶?
      谢铭,“你去当伴读,还不把人家祸祸死。”
      水清浅:………………
      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基友好像生气了。
      “铭少,爹爹说,格物学要有勇敢的探索精神。”水清浅开始安抚兼卖萌。
      “可是你未来是要入主中枢内阁的,这跟格物学关系不大。”
      水清浅,“谁说的?”
      “难道不是?”
      水清浅,“我还没想好呢。再说,我发现当官原来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十有八九,我不会的。”
      谢铭耸耸肩,“反正我才不要。我更喜欢沙场。”
      “真的?这个志向大好。”水清浅努力歪楼,“哎!你听说了吗?北漠土著叛乱,孟将军已经率边兵五千前去平息了。”
      “哼,要不是小爷我年纪还没到,我早就跟过去了。”谢铭忽然鸡血上头的气势比划,“我以后要仗剑天下,开疆辟土,我要当将军的。”
      “你还是先好好想怎么过今天这一关吧,未来的将军大人。”孟少罡忽然从房山拐角冒出来,迎头泼了一瓢冷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元慕同学。
      “哎?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水清浅一看到他们就觉得好笑。谢铭的爷爷的爷爷出身耕读世家,他爷爷现在是首辅,他爹爹曾经夺过探花,谢铭自己却独独喜欢舞枪弄棒的,并立志十六岁一到就立刻申请去武学院读书。元慕他爹官居都指挥使,孟少罡更是出身簪缨世家,结果纷纷弃武从文。元慕读书一级棒,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孟少罡更拜了个文豪当先生,一手医术已经小有名气了。
      “你还笑得出来?”元慕伸手把一摞作业纸拍在水清浅的手里,“梁博士去告状了,正好赶上周博士批你的作业——重做。这是先生让我带给你的话。别说没提醒你,先生们商量着要给你打手板呢……无法无天。”
      “这不公平。”一听打手板,水清浅立马炸毛了,“他们不能因为我学得差就体罚我。”
      “听着可真新鲜,你还有不会的东西?”孟少罡一边调侃他,一边拿着竹制的听诊器检查水清浅的心肺功能,这是从军营回来后,水清浅每日的例行项目。心脉受损可不是小事,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觉得水清浅活蹦乱跳是件难以相信的事,甚至有些人还把这归结为飞天儿的神迹显灵什么的。
      “什么作业要你重做?周博士没那么严厉吧?”谢铭歪过头去看。
      水清浅在翻作业本,看到他的诗下面一个大大的叉,外加更凶残的大大的‘重做’二字。
      “这也不行?已经是我最好一首了。不公平,这不公平!”水清浅抱着作业本开始喊冤。
      “真被先生狠批了?”孟少罡还有点不信。
      水清浅满脸忿忿的甩着作业本,“先生们这样是不对的,我不会才来学的。要是我都会了,还来学堂干什么?还要先生干什么?”
      元慕神色怪怪的盯着水清浅,“你真的没有故意在搞怪?”
      “你什么意思?”
      元慕拿过作业本,念上面的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多蚊虫冬又冷,要想读书到明年。”
      孟少罡,“…………”
      谢铭,“…………”
      水清浅,“先生让以四季为题,作一首诗,这个不好么?抒发情怀,还写实啊。”
      元慕冷笑的反问,“你觉得呢?”
      水清浅理直气壮反驳,“这已经是我做的最好的了。”
      众人:……
      “要不,你把你觉得‘不好’的那些诗给咱念念?”谢铭不是很真心的建议。
      比如《夏晾夜》,‘夏天多虫咬,夜里嗡嗡叫,可怜身上包,痒得快死掉。’
      又或者《咏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水清浅随便举了几个例子。
      完后,所有人一脸呆滞。
      好半晌,谢铭反应过来了,掐着水清浅强势开撕,“先生只是罚你重做?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别看谢铭一副要从武的打架大王样,人家府上正经是诗书传家,他要是敢做这种作业,那一准要挨揍的。不用先生,他爹都能把他吊起来抽,往死里抽。
      水清浅盯着作业本想了想,很认真的说,“可能是先生的鉴赏眼光跟我不一样。”
      “…………”这是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小伙伴们。
      元慕的心情很复杂,“我真心曾以为你来太学,只是为了打击别人自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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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大家不要误会,这个真的是民国张宗昌将军写的诗,大家感兴趣可以搜搜,他的画风十分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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