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小飞天儿

作者:天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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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家长摊牌


      水清浅站在西厢,面墙而立,盯着墙上的《寒江图》发痴,除了那些能做比金银的珍宝,赏赐中最珍贵的是寥寥几个卷轴,字画孤本皆为传世瑰宝,这些东西的存在甚至不可以用金钱去衡量。姬昭看到墙上的名家之作,眉心便是一跳,又看到水清浅的状态,顿时对前面的两位不靠谱的家长起了一肚子怒火,都乱送什么!
      心头微微抽疼的,
      “清浅。”
      姬昭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稍稍一用力就把人带到怀里。水清浅没有回头,就势靠在姬昭胸肌上,源源不断的体温热力透过布料传到原本有点凉飕飕的后背,然后蔓延全身,顿时像晒到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水清浅已经在画前站了很长时间,此刻靠着姬昭,全身放松,才感觉到腰背发酸,腿发硬。
      “我以为我可以适应的很好。”水清浅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少见的黯哑,“从我开始到太学念书,每天能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那个时候年纪小,他们还留在府里天天陪我。后来……”后来水清浅渐渐适应了帝都的生活,在太学里交到好朋友,然后麾下有越来越多的小跟班,即使下了学,即使休沐日,他也有层出不穷的邀约和节目等着他,天天欢脱得像脱缰的野狗子。家,似乎渐渐成了一个他只是回去睡觉的地方。
      现在想想,似乎从那时起,宁仁侯夫妇就不会久驻帝都,侯爷夫妇夏天在山钟秀避暑,一避就是四五个月;冬天在温泉庄子猫冬,除了正月应酬回到侯府,他们能从十月待到来年三月初,仔细算来,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每年统共能有两三个月。更别说最近一两年,水清浅在武学院,在羽林卫,都是封闭式的军营,等闲都不回家。不知不觉,他亏欠了父母太多的陪伴。
      “我留在传承里的时间很久,”水清浅低声喃喃,“久到我以为我早已习惯独立,无惧孤单。”所以,当宁仁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的时候,已经长大成熟的水清浅跟宁仁侯打了一个小配合,把他爹平安送出帝都。“可我今天才明白,所有的无所畏惧只是源于我父母给我的底气。无论我做什么,闯多大的祸,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少欺负,我怼天怼地,肆意张扬,嚣张跋扈,就因为我知道他们总会护着我,就像一座高山,你明白吗?气势磅礴,巍巍屹立,险峻,雄伟,沉默,强大。呵,有深不可测宁仁侯爷在,谁又敢轻易来欺负我?”
      “清浅……”
      “我没有后悔。”水清浅飞快的斩钉截铁的表态,他抚上揽在腰间的那双大手,握住,“他们其实不喜欢帝都,他们能留下,只是为了我,这些年也没少替我收拾那一地鸡毛。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我如今已长大,做我能做到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
      “清浅……”
      “我就是……我需要时间适应一下。”水清浅再次打断姬昭,他捏着他家昭哥的手指,转向指指自己心脏的地方,吸吸鼻子,“有点空。”低下头,不知道是安慰给姬昭的,还是自我鼓励,“但过些日子,习惯就好了。”
      姬昭抬手扶住水清浅的额头往自己肩上重重一按,低下头,对他脸贴着脸,嘴贴着耳,“你有我。”他代替不了宁仁侯夫妇连绵巍峨的高山,但是,清浅,“我许你一片澄净天空,俯揽九州,横跨四海,任你自由翱翔,只要我在,穷尽一生也要护你万事随心,无忧无止!”
      水清浅,“…………”
      “我记得之前,你跟我掰扯歪理,说幸福不该是‘想做就能做’,而该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所以即便有帝王之权,倾天下之财,也难买幸福到头,所以那个位置从来跟幸福无关。嗯,就算幸福与我无缘,”太子殿下轻吻一下他的耳朵,哑着嗓子道,“但我许诺,那个位置的权力,一定能让你幸福。”
      水清浅:…………
      “咳咳。”
      门口一声清嗓,让水清浅和姬昭同时转头,门外是石恪,老狐狸精眯了一下眼睛。
      “爷爷。”水清浅上前一步打招呼,离开肉墙,后背的热源没了,刚刚被昭哥亲过的耳朵尖却散着不太正常的热度,但在石恪的莫名注视下,水清浅没有用手摸。
      “爷爷你怎么过来了。”
      老狐狸精的语气和脸色如常,“来叫你们,字画拿回家慢慢欣赏吧,官家等着用膳,别让官家久等。”
      姬昭站直身体,也是神色如常,“是了,石大人,我们一起过去,请。”
      石恪,“请。”

      午膳很丰盛,有庆祝的意思,也顺带算接风洗尘,还有给水清浅受弹劾的压惊(?)全在这一桌酒席上了,虽然落座的只有官家,石大人,姬昭和水清浅,但席间暗流涌动的感觉一点没少,水清浅吃的没滋没味。官家全程不说话,讳莫若深的眼神不是盯住他爷爷,就是盯住他爷爷游移目光的路上。
      石恪表面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水清浅有感觉,他爷爷一直在观察他跟昭哥的一举一动,不曾错过任何细节,包括昭哥给布菜,跟他说笑,连给他夹鱼肉剔骨都有眼神飞过来——拜托!从十年前水清浅第一次跟阿昭小哥哥吃饭的时候,昭哥就在给他夹菜了,会很奇怪吗?如果没有姬昭的布菜,他怎么可能碰萝卜和花菜。还有,水清浅一贯不碰鱼,就是嫌鱼刺烦,既然昭哥给他夹,当然要负责剔骨,不然呢,乱挖坑,管挖不管填啊。
      水清浅不觉得这值得家长大惊小怪,但看老狐狸成精的爷爷这么在意,弄得他也开始心里没底,好像这真代表了什么似的。水清浅看向姬昭,老实说,他还没从爹妈离开的失落感里完全恢复,那幅《寒江图》影响他失态了,那会儿在偏殿,昭哥安慰他……水清浅默默抬手摸上心脏的位置,感受指尖下的砰砰砰……很难讲,若说昭哥对他的兄弟情深也没什么不对,惯孩子兄长有时候也挺没底线的。
      “怎么了。”姬昭侧头询问,怎么饭吃一半就撂筷子?
      水清浅盯盯儿地看着姬昭,小眼神略带烦恼,还夹点迷茫,复杂得很。没等姬昭看明白,只见他忽然抄起桌上的酒杯,一仰头,咕咚咕咚——两大口喝个底朝天。
      “清浅!”姬昭站起来抓他的手,太晚了,全进肚了。
      “怎么了这是,”官家也被惊动了,“不是说他不能喝酒吗?”
      “也不是不能,就是不好。”石恪接茬,“少年人器脏没有发育完全,酒精会对它们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对脑子的影响更大,所以,最好十八岁以前都要碰酒精,但喝也喝了,下不为例。”
      水清浅呷呷嘴,“嗝——”
      “清浅。”家长们都看着他。
      水清浅摸摸有点热的脸颊,眨巴眨巴眼睛,“没事儿,我就是试试,成年之后,总有什么会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不试怎么知道,是吧?”
      嘉佑帝沉下脸骂,“什么东西你都试,又不怕起酒疹了吗?”
      “酒疹,呃,是神马?”水清浅歪头卖萌。
      姬昭的眼角微微一跳。
      嘉佑帝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熊孩子,然后向姬昭求证,“他……他这就,醉了?”
      “呃,”水清浅舔舔嘴巴回味,可委屈了,“不好喝!”然后,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姬昭。
      姬昭深深呼出一口胸中郁气,忍着太阳穴上的跳动,惯孩子兄长还能怎么办呢,他也很绝望啊。
      姬昭放下酒杯,着手处理突发事件,“父皇您稍后再骂吧,先叫太医……唔!”嘴角上,温热柔润的触感混着酒香和淡淡的木兰味道贴封了姬昭未完的话,睫毛扫在他脸上,有一种独特的酥中带痒,麻中有刺的柔软,直插心底。
      瞬时,厅堂内,落针可闻。
      姬昭果断出手按住水清浅的肩,半扶半搂的把人拉开,抬眼对上家长们的目光,
      石恪:(O_o)
      嘉佑帝:(⊙o⊙)…
      姬昭:“呃,我带他先去休息。”话音落,手劲转,把人拦腰抱起,直接离席。
      石恪:…………
      嘉佑帝:…………

      水清浅果然不负‘一杯倒’的名号,他唯一出息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次没有起酒疹。姬昭凝视很久罗汉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鸟,万般情绪碾压心头。他的小鹭子终于要开窍了吗,只是,一如既往的,惹事生非,不叫他有片刻的安宁好过。
      管挖不管埋……姬昭忽然低头轻笑,难以自持。
      俯下身亲亲他的额头,再抬眼,眸中唯最后剩下的是甜蜜与义无反顾。宁仁侯走了之后,石恪就是最后的那一座山,他没有把握这么早摊牌,但世事无常,哪能所有的计划都称心如意,一帆风顺。
      姬昭回去的时候,午膳已经撤了,宫人侍婢都退得干干净净,只有嘉佑帝与石恪一坐一站,相对无言,气氛有点沉,有点尬。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他们说了什么,但姬昭不指望他父皇能给他任何神助攻,不是他低估亲爹,但如果嘉佑帝真能有本事能辖制石大人的话,就不会在短短十几年光阴里,生生让法权被石恪从皇权中剥离拿走。
      石恪看到姬昭回来了,顿时不跟嘉佑帝大眼瞪小眼了,直接告退。
      “石大人,等等,”姬昭截住石恪,“孤有些事情想请教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石恪深深的看了一眼姬昭,“殿下,臣下午有件紧急公事需要去刑部衙门……”老狐狸精表示并不想跟太子殿下说话,并扔向对方一脸敷衍。
      太子殿下不恼火,并礼仪完美的接住话茬,“那正好,我也有事需要去前面,我送送大人吧。”
      “殿下客气。”石恪 ̄へ ̄ “请。”
      “请。”
      刚刚发生的事,石恪真当不好奇、不想问吗?
      并不是。
      一只得道千年的老狐狸成精,石恪早有预感答案一定是他最不想知道的有只猪想拱自家白菜的那种,就算掩耳盗铃好了,只要太子不开口,他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
      姬昭跟石恪以散步的速度慢慢往朱雀门外走,
      “石大人对今天的御史台怎么看?”姬昭的开场,挑了一个不完全贴边,又不是完全不贴边的话题。
      石恪暗地咬了一会后槽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太子殿下似乎有点看法。”
      “原本御史台的设置有监督百官之责,是朝廷内部的自纠程序。但自从大人一手把律政衙门打造出独立体系,审判问责就再也不容其他部门染指,权责清晰,条文明理,所以御史台的存在感越发尴尬了。”何止是御史台,律政这一块现在连帝王都没权过问了。也许嘉佑帝能被那个什么赦免权给糊弄住,但姬昭知道,这个体系一旦建立并运转良好,从此以后,哪怕身为帝王,也再不能对犯罪审判和裁决具备话语权。当然,石恪自己,包括他领下部属,也全部在条令的制约下,也算公平。
      “殿下应该知道,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变换不停。任何事业功业都能以一句‘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为开头,但辉煌时期也不过是区区数十年,顶多数百年光景,从无例外。在整个历史长河里,可以说转瞬即逝,那么自然而然的,规矩,也该与时俱进。”
      “大人从来都是个通透人。”姬昭微笑,毫不意外。在首席大律政官眼里,恐怕早就看御史台不顺眼了,整天屁事儿办不了,天天办屁事儿,“这些年御史台每况愈下,权责不清,定位不明,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阴私八卦,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建树,长此以往,怕是真沦落到街坊大婶的水准了。我猜大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说得好像我们真可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际上,哪来的策无遗算?”石恪心里深深叹气,太子的意思他懂,“官场权力一贯错综复杂,臣最多能做的,也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殿下经营南疆从无到有,这一课也不需要臣多嘴。”
      姬昭,“确实如此。所以今天的势,出现得恰到好处,机会难得,我想石大人不愿意错过,也不会错过。”
      石恪看了一眼姬昭,俩人瞬间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公事上的共同目标和水到渠成的默契,让原本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姬昭的话题从一开始就蜜里□□饵,偏偏他就忍不住不咬钩,石恪心知肚明。所以,这就是太子殿下光明正大的阳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这心思,这手段,能不让人后脊梁起鸡皮疙瘩吗。
      扯出御史台,水清浅就会成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所以石恪知道,太子一定会把话题延伸,而他只能选择顺其自然。
      果然,战线达成一致之后,姬昭没有战罢休兵,“石大人觉得,这个因势利导的势,是来自积极主动的策无遗算,还是清浅的无心插柳?”
      石恪:…………
      “不瞒石大人,我之前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不敢妄动,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刀是清浅直接在大朝会上插的。不管是他的刻意谋划还是顺势而为,既然清浅出了先手,后续自然有我跟上,在这件事上,我承清浅的情。”
      “清浅,咳咳,”石恪表现出轻描淡写的态度,“清浅就是心情不好,御史台正好撞到他刀口下了,算不上谋划,是巧合吧。”少给自己加戏,清浅做这些才不是为了你呢 ̄へ ̄
      姬昭不予苟同,“我以前就知道清浅的眼光非常敏锐,他给我整理过文书,任何消息到他的手里,他几乎都可以第一时间直指核心关键。传承之后,他处理事务的能力,似乎更为犀利了。但是我们都知道,清浅很多时候贪玩惫懒,不爱惹事。他不惹事,所以显得他口碑良好,处事圆滑,骨子里的良善又让他足够宽容,御史台喷他,其本意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原本可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
      石恪:…………
      “所以,”姬昭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石恪,“大人觉得,清浅一反常态的攻击御史台,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御史台受无妄之灾,还是,他为了维护我?”
      石恪:(╯‵□′)╯︵┻━┻所以,绕了一大圈子,你就想让我承认,他是为了帮你(▼ヘ▼#)??
      臭不要脸!!
      呸呸呸!!!
      然而,老狐狸精一点儿没让这把心火烧到脸上来,反而坚定一脸宽慰相的拍拍太子殿下的肩,语气轻松,“殿下多想啦。清浅就是心情不好,这不是,他爹,离家出走……”
      “看来大人也很明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姬昭打断石恪,眼神一秒变犀利,上前一步,气势全开,“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是如何,但侯爷无缘无故突然离开,对清浅的伤害很大。”姬昭不掩饰自己的责备之意,“清浅被提前加冠,他刚刚接受完传承,传承不知道给他灌输了多少他承受不住、也许也不该是十六岁的他承受的东西。心性未定,未来彷徨,你们没有给他指引就选择把他扔出去,是让他学会独自生活,还是任他自生自灭?”
      “殿下,呃,言重了吧。”石恪心虚。
      “呵呵,我忘了,”姬昭的心火却蠢蠢欲动,“大人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干过,而且看到如今侯爷功成名就,万人敬仰,有家有业,都是好好的,想必还觉得很有成就感吧!所以,故技重施!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侯爷没有遇到他夫人呢,他现在会是什么样,醉死在某个腌臜花楼女人的床上吗?”
      石恪:…………
      抛家弃子,上山出家,绝对是石恪一辈子的黑历史,他未曾不后悔。这样的经历本该成为后辈们的前车之鉴,可这次宁仁侯离家更是迫不得已,而且他跟清浅好好沟通过,得到儿子的理解和全力支持。现在看来,支持归支持,清浅心里上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太子殿下并不知道内情,可不就替清浅抱屈吗?
      石恪张张嘴,还没找到自己的舌头,就听太子殿下低沉铿锵道,
      “你们不要他,我要!你们不心疼,我来心疼!”
      石恪: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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