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灯晚

　　院落里只有落叶被风吹得打着卷，却不见人影。

　　凌孜独自一人一大早就来了陆家，因为和自己家结构相同，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主卧的所在地。
　　陆夫人柔弱地躺在床上，纤瘦若无骨，旁边的嬷嬷给她喂着黑黑的黏稠稠的汤。
　　凌孜心想怎么陆夫人这么大的人了也像她一样要嬷嬷喂汤和啊？
　　陆夫人一见凌孜来了，双手撑着床起身，但立马就跌了回去，幸而旁边的嬷嬷扶了一把，打着招呼。
　　凌孜也打了句招呼，在陆夫人的邀请下坐在凳子上。经过昨日母亲的连夜教诲，她的言行举止已经收敛了很多，只敢用余光环视着四周。
　　陆夫人看着小姑娘局促的神色，扬眉笑：“孜孜，昨天是不是在家被骂了啊？”

　　凌孜想起这个就想诉一大堆哭，昨天她一回家母亲拿着鸡毛掸子等着她，还是在父亲的阻挠下母亲才放过她。不过还是一大早上就在旁边数落，不能再别人家乱来，也不能这么晚才回家，不然会被别人说闲话。其她的也就算了，但最后这个凌孜真的不能苟同。她又不是为了别人活得，也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她自己过自己的，别人爱说闲话是别人的事管她什么事？

　　当然这些都是腹稿，凌孜不会和别人说自家人的闲话，虽然嫌弃她，但也只是在心里嫌弃一下，在外面还是很给自己母亲面子的。
　　“是来找陆敛哥哥的吗？”
　　凌孜用力点点头。
　　“蕴蕴和哥哥在书房里和老师学习呢。不过应该快下课。”
　　“蕴蕴也上课啊？”凌孜有些羡慕。
　　“对啊。”陆夫人有些奇怪，“孜孜不上课吗？”
　　凌孜低头敛眉，盯着衣衫上花纹，“我父亲是武将，尤其厌恶文官，所以我母亲从小就不让我学习这些。”
　　陆夫人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来指责林氏的话，缓缓说道：“那孜孜喜欢读书吗？”
　　凌孜抬起头，眉飞色舞道：“当然喜欢。昨天我看见陆敛哥哥躺在树上看书实在是羡慕。”
　　“可是……”说完，眼神便暗淡起来。
　　陆夫人提议道：“反正孜孜也整天来我家玩，要不然就到我家和蕴蕴还有哥哥一起学吧。”
　　凌孜激动地弯起嘴角，“也和哥哥一起吗？”
　　“当然可以了。”陆夫人调侃道：“不过孜孜是喜欢哥哥吗？”
　　凌孜不懂什么是喜欢，应该就是和对母亲一样的感情吧。随即就点点头。

　　因为她走到快，所以并没有听见陆夫人的咳嗽声，那声音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部咳出来才舒服似得。
　　凌孜被陆夫人身边的嬷嬷送到了学堂里，彼时已经上完了课，先生了解凌孜的情况后就给她布置了点作业。
　　凌孜手持着毛笔，纸张铺在桌上，烟台轻轻地压着，防止她飘动。
　　她学着陆敛的模样抓笔，迅速在纸上划了一下，一个“一”字大功告成。还一个劲地把纸凑在陆敛面前，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陆敛看着她写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天赋，不过这东西也不需要什么天赋，拿起笔随便画画谁不知道呢。

　　虽然先生还没教，但陆敛实在是看不惯她的那个无知得意样，打击道：“你这一写字别人就知道你是乱写的。首先，你要运笔。”
　　凌孜皱眉头，“什么叫运笔啊？”
　　陆敛想抓过她的手来示范，但在半空中就收回来了。
　　“你站起来，我示范给你看。”
　　凌孜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椅子上的陆敛。
　　陆敛的食指和中指抓着毛笔，下面两个手指抵着，拿笔的手轻轻地打着圈，“初学者最先要学会的是线条，线条不看，你的字就不好看。”

　　凌孜最不喜欢唠里唠叨的话，摆摆手示意陆敛起来，自己上。
　　这次凌孜抓笔的姿势是对了，但是运笔的时候太用力圈又打大了，墨水溅在纸上，还有一滴溅在凌孜的衣领上。
　　凌孜顿时慌了，咬唇求助地望向陆敛。
　　陆敛摊摊手，意思昭然若揭，该怎么办怎么办。
　　凌孜憋得眼圈都红了，陆敛提议，“要不你就说看我写字，然后你给我磨墨的时候沾上的吧。”
　　凌孜瞬间清醒，赞同地点点头，“到时候母亲发现我就怪在你身上，说是你叫我骗人的。”
　　陆敛一脸无奈，刚想说话凌孜就跑了，还留下了个解释“我等下回家晚了母亲会骂我的。”
　　回家后，凌孜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林夫人一眼就扫到了她衣领上的墨汁，没说什么。但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叫奶妈带她去换身衣服。

　　凌孜还以为母亲没看见，只是嫌她衣服脏，因为她回家的时候故意弄脏了一点衣服，母亲最见不得别人衣服脏了，肯定会叫她去换衣服的。自己还为自己的举动沾沾自喜，却不知母亲已然知晓。
　　从此以后，凌孜每天都定时到学堂和陆敛一起上课，后来还加了个陆蕴。不过陆蕴学习不像她们俩人一样认真，整天没事就逃课，陆夫人拿她也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

　　那天，是个寒冷的冬天。许久不下雨的天气今天竟下起了小雨，原本屋檐上结得厚厚的雪层，被雨水打得一个孔一个孔的深陷。
　　学堂里虽有火炉，但实在很冷。陆蕴平时就不太爱上课，更别提这么冷得时候了，多半是现在还躺在房间里睡觉。
　　凌孜因为太冷，脚不停地跺着地。原本坐着上课的先生，现在也已经只能在学堂里踱着步讲课。
　　今天的陆敛不知怎的，一直看着窗外发呆，先生拍了他两下桌子都没回神。
　　先生见没什么效果也不在多说什么，毕竟陆敛平时是个听话的好学生。自己也是个读书人，又能原谅人的胸襟。先生本着这样的胸怀，也就释然了。
　　“自是寻春去校迟……”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诗，反复嚼韵。
　　“大事不好了。”一名小厮突然破门而入，先生不满地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却紧随陆敛。
　　陆敛立刻站直了身，椅子因为她的动作蹭的摔倒在地了，她却没管这么多，只是盯着小厮。
　　小厮颤抖着双手，指着外面，“夫人病了……少爷你快去看看吧，还有林小姐你也快去。”

　　凌孜在看到小厮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发生了这种事。虽然说的是陆夫人病了，但陆夫人病了这件事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多半是更加严重了。
　　陆敛红着眼眶跑出了门外，心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
　　凌孜虽然是紧随其后出的门，但步子到底是不比她迈得大，追着追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这是唯一一次陆敛没回头，她自己努力地爬起来跑到房间里。

　　门外守着许多人，见她进来也没有人阻拦，显然是陆夫人特许的。
　　凌孜轻轻地合上门，不留一丝缝隙。
　　陆蕴还没来，床上躺着陆夫人，陆敛跪坐在地上抓着母亲的手，目光紧盯在母亲身上，来凌孜关门的声音都没能让她回头。
　　陆夫人微笑向她招手，“孜孜，你过来。”像极了她第一次来到她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招手让自己过来。
　　但早已物是人非，当时的陆夫人还有精神气坐在椅子上，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当时那个坐在旁边不发一声的少年此时正跪坐在地上哭咽，当时那个吃醋的女孩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可能正朝这里飞奔过来。当时那个被招过去笑容满面的女孩此时也已经泪流满面。

　　陆夫人神色平静，看着站在原地呆愣楞的凌孜，再次唤道：“孜孜，快过来啊。这是不喜欢干妈了吗？”嘴上虽然带着埋怨，但眼神里除了宠溺还是宠溺。
　　干妈是在和凌孜相识的那年过年认得，陆夫人觉得平常夫人夫人的叫太过于生疏，就求着林夫人让她认自己当干妈。
　　凌孜摸了摸眼泪，像陆敛一样跪坐在地上，喊了一句“干妈。”
　　陆夫人没应，缓缓地靠在枕头上回忆道：“当时我第一次见你就特别喜欢你。说真的，除了我的儿女，我真的没怎么喜欢过别家的孩子，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特别喜欢你。”
　　“因为喜欢你，所以就认了你当干女儿。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娘可以吗？”陆夫人松开陆敛的手，握上凌孜的手。”
　　凌孜没有一丝犹豫地就叫了出来，
　　“娘。”

　　这回陆夫人应了，抿抿嘴继续道：“娘知道你喜欢阿敛，阿敛也喜欢你。可惜母亲没机会看见你们一起了，你们两个也不容易，娘也理解你们。你们两个要好好照顾蕴蕴，那孩子不懂事。”
　　两人虽然脸上都泛着红晕，都也没有辩驳。
　　“母亲，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哎，乖女儿。”陆夫人摸摸陆敛的头，其实她虽然经常摸陆蕴和凌孜的头，但却极少摸陆敛的头。

　　“娘。”陆蕴尖细的声调传来，走进来时被门槛绊得还打了个踉跄。
　　陆夫人生气地瞪着她，“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走进来还能绊倒。”

　　陆夫人显然还有话对陆蕴说，凌孜往旁边移了移，给她让出一个位子。
　　陆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俩先出去吧，我有话和陆蕴说。”
　　为了表现郑重还直呼了陆蕴的名字。
　　陆敛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就随着凌孜出去了。
　　陆夫人平时待人不薄，性子也温柔，所以下人们都很喜欢她。
　　“你们都下去吧。”陆敛扫了眼密丫丫的十几号人群，对管家道：“把卖身契都还给她们吧。”
　　“可是——夫人的丧事……”管家停顿了一下。
　　“我自己有顾虑，让她们都散了吧。”陆敛掀掀眼皮，疲惫的道。

　　凌孜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她自己也心情不好，所以两人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
　　不知等了多久，凌孜感觉过去了几百年那么久一样。门终于开了，陆蕴肿着眼睛出来，“母亲让你们进来。”
　　三人还没走到床边，陆夫人就合上了眼。她一个人已经太累了，已经撑得太久了，她要休息了。
　　刚刚停住的眼泪此刻又像涌泉似得全部冒了出来。像黄河水一样永不决堤。
　　凌孜在母亲的准许下陪着给许家人守墓，陆蕴倒是还好，陆敛就不同了整日不吃不喝，胡子上的青茬都涨了出来，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颓废了不少。
　　凌孜没劝旁人也没劝，毕竟这种事情还是自己走出来的比较好。
　　那年凌孜17岁，父亲母亲给她定了一门婚事，嫁给镇上有钱的一户人家，家里殷实，父母双亡，女方贤良淑德。

　　凌孜经过陆夫人的事情后，整个人变了不少，性子也变得愈发得冷了，对周围的事情都不在乎。
　　但她知道这件事情后只和父母争执了几句，便跑去了许家。

　　许家在许父死后本就是没个顶梁柱的生活，但好在陆夫人一人也撑过来了。现在轮到了陆敛，不是说她做不好，但是陆敛现在的情绪十分低落，并没有从许母离世的消息中清醒过来。因此虽然没有留恋声色场所，但却迷上了喝酒。就像每个夜晚，凌孜都几乎能在她家的大槐树上见到她。

　　从前是持着书，现在却是端着壶酒，喝完了就往地上砸。
　　每次声音凌孜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你怎么来了？”从前开门的都是许家的看门小厮，手上有颗朱砂痣，所以凌孜记得十分清楚。但今天开门的却是陆敛。

　　凌孜目光盯着她，“不是我是谁，现在谁还愿意来看你。”
　　“你可以不来啊，没人逼你。”陆敛喝了口酒，呼出口酒气。
　　凌孜皱眉，扇了扇：“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我当然明白。肯定了，死的不是你母亲，你肯定不心疼。白亏我妈那么疼你。”
　　“干妈死了谁不心疼，你以为就你是大情圣啊。你是这个家唯一的一个男人，蕴蕴还等着你照顾，你觉得你这是在干什么？”凌孜抢过陆敛手中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液体染湿了沙子。
　　陆敛没答话，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里。
　　凌孜失望地闭了闭眼睛，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是孜孜吗？”陆蕴从房间中探出了头，不是说她对母亲的感情不深，实在是她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想得开也就没那么伤心了。
　　凌孜朝她勉强挤了个笑容。
　　“我有话要对你说。”

　　凌孜眸色冷淡的回答了家，有些恍惚失神。
　　回到房间时，母亲坐在桌子旁等着她，“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如果是有关婚事的事情那就别说了。我同意了。”凌孜把床上的被子掀开，抖了两抖。
　　林母松了口气，“我从小就知道你喜欢隔壁家那孩子，但是你们不适合你知道吗？”
　　“你说完了，说完出去吧。关上一下门。”
　　“哎呀，我平时教你的你都学哪里去了。”林母用力地摔门而出。
　　凌孜走过去关上了门，脸趴在枕头里哭。哭的整个枕头像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迎娶前一天，陆敛驾马离开，陆蕴独留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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