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霸]千古

　　燕九州在雪地里站了多久，柳一鸣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
　　第十七次被换防的弟兄们用暧昧的语调问起柳一鸣的身份来历时，燕九州再也没法子继续自欺欺人地把这个青年当空气对待了。
　　他提着刀盾走到墙根下，问：“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柳一鸣正捧了团雪在擦他的爱刀，连头也没抬，十分心不在焉：“啊……啊？今儿这么早就完事了？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燕九州按了按额角：“我不是在问你这个……算了。”他看了眼天色，觉得就算要赶人也不急在这一日，又想起柳一鸣今天又是一大早就跟他来了城墙边上轮值，两餐都只能啃着冻得发硬的馒头饱腹，连口热汤都没喝上——他又心软了。
　　“先回去。”燕九州伸手把人拽起来往住处拖，“今晚有加餐，统领让人拆了羊骨给弟兄们熬汤，去迟了可就蹭不上了。”
　　柳一鸣朗笑一声，顺着他手臂的力道稳稳当当地站住，一点也不见外地同燕九州勾肩搭背往回走：“这等美事岂能错过？走走走，咱们赶紧分一杯羹去。”
　　燕九州面不改色地让他半搭半靠着，承了这人身上大半的重量，竟还能分心把这人肩上被冷风吹得乱舞的皮草拽齐整，顺带悄悄摸了那团白毛两把，眼底流过微微的笑意。

　　“爽！”
　　柳一鸣再度灌下一碗热腾腾的汤，就着熬得香软的羊肉啃完一整块面饼，颇为惬意地吐出一口气，对着燕九州笑道：“难怪你总不愿意回中原，这日子确实不错，换作我也想待在这儿不走了。”
　　燕九州皱眉纠正他：“不是‘回’，我的家从来就不在中原。”
　　柳一鸣摆摆手：“行行行，那么较真干嘛。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上回我去长歌门找杨书墨切磋，被迫等他跟同门师兄弟争完那谁谁的郡望，整整半个时辰，听得我头都大了。”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耳朵，警告燕九州：“你可别学他啊，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折腾人，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样的队友——当初名剑大会的时候分明正常得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燕九州说，“是你自个错过了招募队友的时间，眼看着名剑大会的名帖就要分完，愣是从街边拽了两个陌生人强行报上了名。”
　　“若真要论及无端遭了折腾，也该是我或者杨书墨才有资格开口。”
　　柳一鸣讪讪，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看他：“这、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念个没完。”
　　要说倒霉，当初柳一鸣也是真倒霉。他从小就是山庄一霸，同辈弟子里最出挑的那个，早就跟人夸下海口要到名剑大会上去大展身手。谁曾想某回同人切磋不慎伤了腿，倒也不重，就是得养个把月，再者，霸刀柳家的武学，刀法腿法缺一不可，伤在腿上，无疑折损了好几分威力。
　　师长均劝他下回再比，养好身体才是重中之重。柳一鸣虽然气盛，却也知道轻重，本来都打算放弃了，结果被往日的对头找上门刺了两句，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当即将爱刀一背，奔着主城找人要名帖去了。
　　他去得晚，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挑选队友，又担心再拖延下去会拿不到名帖，心一横，这才做了先前燕九州口里说的那件荒唐事来。
　　“反正……最后咱们不也赢了……”一句话说得心虚气短，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燕九州冷冷睨他半晌，蓦地来了一句：“傻人有傻福。”
　　柳一鸣眉峰一竖，唇角抿出些许锋锐的弧度，抬手往刀身上一抹，不高兴地瞪他：“你说什么？”
　　新亭侯在灯下折出雪亮刀光。
　　燕九州眼风都没动，顺手把刀盾往身边提近了些，屈指敲了两下玄铁盾发出“哐哐”声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感叹了一句：“这声音，顺耳。”
　　柳一鸣嘴角一搐，立刻就想起了往日插旗时被盾立支配的恐惧。
　　青年悻悻地把刀推回鞘里：“师兄说得没错，咱们队里地位最低的非我莫属。你也好、杨书墨也好，外边装得一本正经的样，一肚子坏水都用在欺压我上了。”
　　“既然如此。”燕九州平淡地问他，“你这般赖在雁门关数月都不肯走，又是什么缘由？”
　　“缘由？我记得到这儿的第一天，我就同你说过了。”
　　“我已经拒绝了。”
　　柳一鸣颇为无赖地仰倒在榻上装无辜：“不听不听。”
　　燕九州绕过桌子伸手来拎他：“坐好，别想着蒙混过关，今天这事必须解决了。”
　　“要解决？行啊，这有什么难的。”柳一鸣滚了半圈躲开他的手，一个打挺坐起来，精神奕奕，“你什么时候跟我回中原？”
　　燕九州又皱了眉。
　　柳一鸣乖觉地改口：“我错了，是去，去中原。”他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算日子，“离下届名剑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日，我们要是这几天就出发，还能赶得及拐到长歌门去找杨书墨。那家伙懒得很，肯定不会出门，去他家里保证一找一个准。”
　　然后开始无限畅想远景：“这次的战绩肯定能比上次好看，回头咱们再研究点战术，那叫一个遇神杀神遇佛……不，后面这个还是算了。若能拿个风云榜的首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燕九州点点头：“想法不错，祝你好运。”
　　他转身就想走，被柳一鸣一把拽住，力道不大，但他没有挣开。
　　“喂。”柳一鸣慢慢收了笑意，露出难得的正色来，“燕九州，当初……你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我喜欢的类型？没什么要求，合眼缘就行，最好能傻一点——柳一鸣这种缺心眼的就挺不错。”
　　——“燕！九！州！你指桑骂槐地说谁傻呢！看刀——”

　　——“贵庄最近有喜事？排场这么大。”
　　——“可不是，我师兄在外头浪了好些年总算肯收心了，他爹妈还不赶紧敲锣打鼓地庆祝他成家。”
　　——“想必你成亲那日，也是这般光景。”
　　——“燕九州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莫不是担心我会忘了给你发请帖？”
　　——“……不必了。我往后，不会再来中原了。”

　　燕九州：“我忘了。”
　　柳一鸣听完，沉默了三息。
　　然后面无表情地跳起来拔了刀。

　　“你明天就离开这里。”闹腾了小半夜，两人总算又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榻上闲话了，这次先开腔的是燕九州，“辰时会有商队在关口等你，你跟着他们上路能少些波折。”又转手推了一个小布包给他，“不多，大少爷省着点花。”
　　他绝口不提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在这里头，柳一鸣也没问。钱袋入手，不算沉，却也有许多分量，柳一鸣在心里算了算苍云的粮饷，将东西揣进了怀里。
　　“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你又为什么非得留下来？”
　　柳一鸣说：“当然是因为待在这里我觉得很快活。”
　　“我习武多年，日日与人切磋，每一场比斗都赌上一切去争胜。你看不惯这个，说我把名利看得比性命还重，不是真正的武道。”
　　“其实这话师父也说过，但我从来没觉得这样不好。”柳一鸣躺下去，手臂为枕，垫在脑后，“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些让自己快活的事情呢？我争强好胜，我喜欢名扬天下，我活的时候就要活得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刀，让自己每一天都痛痛快快的。”
　　燕九州并不意外听到这番话，数月之前柳一鸣千里迢迢来到雁门，故人相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总算找到你了！半年没见实在技痒，先过几招？回头什么时候咱们再去拿个雕像吧！”
　　柳一鸣就是这样的人。燕九州想。这位大少爷，好美酒，好宝刀，爱的是神兵在手天下英雄无一合之敌的潇洒快意，二十年一日，从未改变。
　　……他爱上的，就是这样一把刀，这样一个像刀一样活着的人。
　　“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人各有志，这是你选的路，仅此而已。”燕九州透过窗子望着夜空，心中并无挫败，“只是我们道不同。”
　　他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柳一鸣想要什么。
　　“那里葬着我的养父。”燕九州遥遥指了指一处山丘，“也不只有我的养父。”
　　“苍云的弟兄们，活着的时候驻守在这里，死了之后也葬在这里。他们其中战功最盛的，也曾逾居延，过月氏，攻祁连，斩首虏一千七百级，天子赐爵，三军祝酒，北疆无人不识其名。战死之后，也不过几抔黄土，两盏薄酒，白骨伶仃。”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两句话，想必你比我还熟些。”燕九州很轻地笑了一下，“他们都可以离开，但是最终他们都选择了留下。”
　　“一鸣，我也一样。终此一生，我都只会在这里。于我而言，这世间一切，或人或事或财或情，随时而更，随时可弃。”
　　“——唯有我守护的这片山川，站立的这片土地，千古不易。”
　　燕九州。
　　九州和晏，四海承平。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一生。

　　“回去吧。雁门关不适合你。”
　　总有一天，你会遇上更好的队友，拥有更势均力敌的对手，赢得更辉煌的胜利。而这样的生活，雁门永不会有。
　　燕九州从窗外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人。
　　青年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燕九州摸了摸他的发顶，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二天商队来的时候，柳一鸣收拾好东西，很利索地告辞出门。燕九州要送他，被他拒绝了。
　　“你不要来。”他说，然后皱了皱自己修长的眉，刀一样的青年，就算皱眉也干脆而锋锐，“我有困惑，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燕九州没有坚持，点点头：“路上小心。”顿一顿，“往后……保重。”
　　柳一鸣走了几步，忽然倒回来：“我来之前去找过一趟杨书墨，他告诉我，有件事最好要同你讲明白。”
　　“什么事？”
　　柳一鸣认真道：“当年抢名剑大会名帖的时候，杨书墨我是第一次见，但他手里捧着盈缺，所以我扯上了他。”
　　“你不同。”
　　“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咱们俩在茶馆前切磋过好几回，也许你早就不记得了。”
　　“单以实力论，你不是我遇见过的人里边最强的，但我还是最想和你搭档。”柳一鸣轻声说，“和你待在一块，我……很快活。”

　　燕九州的作息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他过得和从前一样规律，准点起身去校场，晨训结束后回来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带上刀盾去城墙那边轮值，全神贯注、脊背挺直，等到替岗的人来了，才放松身体往回走。
　　时不时会遇上外敌侵扰，很危险，也很辛苦。
　　但他很习惯，甚至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直到某一天，他外出侦查，带回了情报也带回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回屋的时候，远远望见自家房顶上正坐着一个抱着长刀的人，眉眼如刀，立身如刀。
　　柳一鸣。
　　燕九州忽然觉得有点累，他慢慢走近，半仰起头，看着这把被他放在心上的刀。
　　“你来做什么？”他问。
　　柳一鸣从屋顶上跳下来，仔细看他：“你受伤了？”
　　“你来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疼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连疑问的情绪都没力气表现出来了。
　　“我在中原待了快半年，觉得还是雁门关更使人快活一些。”柳一鸣轻快地说，“所以我回来了。”
　　燕九州都要被气笑了：“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也许你都会觉得快活，那么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呢？雁门关这种地方，指不定哪日就死如浮萍，还拿什么去与人争胜、名扬天下？”
　　柳一鸣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看来你虽然了解我，却也不够了解我。”
　　“使最利的刀，喝最烈的酒，做这天底下最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才是我想要的快活。你知道吧，我们霸刀柳家的武学受项王遗泽，而项王曾说过一句话，我少年读到，直至今日也未曾忘。”
　　“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柳一鸣抚摸自己的刀，眼眸灼亮，“刀也一样，要做就做万人敌，你说，是也不是？”
　　燕九州忽然屏息。
　　“我的确和你不同，燕九州。”柳一鸣坦荡荡道，“你求山川不易，而我之所求，实为功业不朽。”
　　“不要紧。”燕九州嗓音微哑，终于肯抽掉身体里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在黑暗里伸出手，摸索着寻到另一人的手指，慢慢交织，缓缓握紧。
　　“到底……殊途同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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