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丹波国，桑田分郡。
　　这时天气格外晴朗，街道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街道并不算宽，沿街的商铺却数不胜数，小吃、胭脂、古玩比比皆是，人们穿花蝴蝶似的在各色商铺间来回穿梭。
　　街头的茶楼规模不大，内里布置得很典雅。
　　相羽家的桃枝小姐坐在二楼的靠窗处，俯身去看街道上烂漫的樱花。一旁的侍女连忙在她头顶撑开伞，避免春日阳光灼伤女孩的肌肤。

　　小姑娘恬静的目光，飘落到繁茂的花树和人流上，俨然一位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实际上，她正暗自支棱着双耳，全神贯注地收听着茶楼先生的小故事呢。
　　茶楼一层的小木台上，每天都有或能说会道、或身具才艺的人来给大伙逗趣儿。
　　今天坐在上面的是一位说书人，专爱讲他那不知哪里听来的奇闻异事。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浦岛太郎向龙王父女告别……龙女将一个玉盒交给浦岛太郎，并嘱咐他——千万不要打开盒子!”【注①】
　　那人摸着唇上的小胡子，乐呵呵地说道，讲到精彩处，就停下来低头喝茶。茶客们会意，笑骂着投了几个钱到木台上。

　　桃枝听得无语，低声说:“不让他打开，还把盒子给他做什么？”
　　虽然口中抱怨，却又吩咐侍女:“赏点东西给他。”
　　一位侍女柔声应了，步履袅袅地走下了楼。
　　相羽家小姐的“赏点东西”也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说书人拿了这赏，喜上眉梢，朝桃枝的方向行了一礼，才继续说下去了。
　　“太郎回到了家里，却发现所有认识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感到非常惶恐，踌躇之下，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盒子……”

　　窗边的桃枝喃喃说道:“套路啊套路。”
　　说书人浑然不知桃枝小姐的吐槽，卖了个关子，继续说了下去:“下一刻，从盒子里喷出了一阵白烟!”
　　“浦岛太郎的头发瞬间全白，猛然间松弛下去的皮肤堆出一道道皱褶，他的脊背也无力地佝偻下去。他对着池水一照，发现自己居然从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
　　说书人幽幽地道出真相:“原来，龙宫一游，浦岛太郎只当自己游玩了几日，实际上，人间却已经经历了数百年。他所有熟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再也回不来了。”
　　“所谓人妖之别，不在性情，而是两族所处的境界，根本就截然相异。既注定不能共同生活，还不如各自偏安一偶，井水不犯河水才好。”

　　茶楼里静寂了一段时间，喝彩声才慢慢地响了起来。
　　这一则简短的逸谈，本身并没有多么引人入胜。可是，从结尾处流露出的世事苍凉之感，竟让茶楼里面一群上了年纪的人默然无言。
　　桃枝年幼，并不能像那些在纷杂尘世里翻滚过的人一样，升起同样的共鸣。
　　小孩细嫩的手指一抹，打开了花纹繁丽的桧扇。淡淡的眉毛皱了一下，又松开了。

　　别人眼中的“神隐”，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桃枝望着面前一桌子的精致茶点，楼下重新热闹起来的人群，又想到家里种满花树的庭院，来来往往的官员商人和负责接待他们的侍女仆人。
　　所以说，她这种情况，到底算不算被“神隐”……？

　　直到回到了相羽的宅子里，桃枝才从自己诡异的想法里挣脱出来。
　　她换了身庄重些的衣服，在书房静静等候。过了一会儿，一位捧着书卷的老人走了进来，在她面前坐下。
　　桃枝行了一礼。
　　老人考校了她几个问题，然后满意地鼓励了几句。他打开手上的书卷，与她讲解起来……
　　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每天同各种老师学习术数商论，文史地理，还有据说那些京都大多数贵女都要涉猎的艺术鉴赏，和歌创作。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项。甚至这世上的大部分男人，都难以涉及到的领域——
　　阴阳五行之理。

　　老人离开后，桃枝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盖，也挑起书房的门帘走了出去。
　　她打算去找那位特别的老师。
　　阴阳师神秘的身影，和那些鬼神一般，仿佛只存在人们闲谈和幻想之中。与真正的阴阳师有接触的人少之又少，而请阴阳师来当老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比起其他学问，桃枝加倍地珍惜这个学习阴阳术的机会。
　　她来到那位阴阳师居住的庭院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出声。
　　院子里的人高声道:“进来吧!”

　　桃枝这才推门进去，扬起小脸看着廊间一身狩衣的人，嘴角现出甜蜜的梨涡:“东羚哥。”
　　那人应了一声，招手让她过去。膝前的小几上，沸腾产生的白汽从壶嘴里漫出，将人影染得模糊起来。
　　桃枝沿途瞥了一眼无端沸腾的壶水。
　　“东羚你又在泡茶。”
　　“哈哈，就只有这个爱好了。”
　　桃枝从来都直呼对方的名字。
　　这个人，不让她唤他老师。

　　今天的内容还是契约。
　　东羚听到小姑娘的要求时，唉声叹气起来。他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对这个劳什子契约这么感兴趣，这方面他自己其实也不太懂。
　　因为他除了几张纸人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契约式神……根本没有实践经验啊!
　　奈何对方是老板心爱的养女，俗称小祖宗。她非要听，他也只能掰碎了肚子里的存货，尽量讲得细一点。
　　小姑娘托着腮，两只小腿垂在地面上摇啊摇的。
　　讲得口干舌燥，东羚端起茶水正要润润嗓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猛地看向院子里的那颗枫树。
　　“你回来了!”他脱口而出。

　　桃枝被他惊了一下，也扭过小脑袋望去，然而树上什么都没有。她不禁皱起眉毛，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东羚哥，那里有什么？”
　　“你没看到？”东羚一愣:“也对，毕竟她是在偷听——”
　　“偷听？我自认为还算光明正大。”
　　低柔的女性声线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有窈窕的身影从枝间缓缓浮现，仿佛一幅画卷悠悠地展开。

　　这个突然出现在庭院里、肋生双翅的奇特妖怪，有一张肖似女人的娟秀面皮。当她眼睑低垂的时候，那副情态甚至称得上温情婉约，恐怕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的风情……
　　然而，当被妖怪那双诡异而罕见的蓝色眼珠盯着的时候，什么温婉可爱，美丽堪怜，这样古怪的错觉通通在那慑人的异质感中灰飞烟灭。
　　桃枝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眼圈渐渐地红了起来。
　　那妖怪的脸色瞬间变了，蔚蓝的双目里流露出明显的震惊和担忧。她双腿一屈，迅速跃了下来，停在眼圈红红的小姑娘面前，却不敢太过靠近。

　　“桃枝，是我，我吓到你了？”
　　柔和至极的女声从妖怪的口中传出。
　　桃枝对着那张陌生的脸孔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来。在对方焦急的目光下，她伸出小手，揪住了妖怪翅膀上一丛深灰色的羽毛。
　　那羽毛依然光滑、柔软，沾染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桃枝当然知道面前的妖怪是谁。她永远不可能认不出对方。
　　她只是突然感到非常委屈……那一刻，东羚发现了对方，而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慢慢地、一天一天地、越来越看不见了——将自己“神隐”的那位“神明”。

　　桃枝失控的情绪被女妖的柔声细语安抚下来，陷入了昏睡中。
　　女妖将小姑娘送回她的房间，转身离开院落后，看到了站在院门旁边的阴阳师。她不禁扬了扬眉毛:“你跟着我做什么？”
　　东羚手中还端着茶，闻言笑意吟吟地说:“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妖怪淡淡地说。
　　东羚虽料到了她会答应，得到准许时，嘴角的弧度还是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他说:“您当时为什么要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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