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地上的积雪渐渐化开，露出底下新绿的嫩草来。旷野中偶尔回荡一两声鸟鸣，日光洒下，身子变得暖融融的。

　　镜风将两手背在身后抻了抻筋骨，轻快道：“冬去春来，这小匣子里的时令倒跑得飞快。”

　　茵茵绿草一望无垠，被冰雪融水浇灌着呈现出一种极新鲜的色泽。

　　白商走在他身前，墨色衣摆拂过草尖，草尖竟像是有知觉般，颤颤一抖。镜风瞧得新奇，凑过去用指尖轻轻揉捏那颤过的草叶，草叶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叶子蜷缩成一团，抖得更加厉害了。

　　“阿商，你快来瞧瞧。”

　　白商不知他又起了什么主意，顿住脚步，侧身回望，天高云淡，澄澈的天光映在他的眉梢眼角，鼻梁唇畔，那一瞬间，镜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寂寥悠远的味道。

　　他瞧镜风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根草，两步走过去，道：“你又在做什么？”

　　“你看，阿商，”镜风捏着草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拨弄那缩成一团的草叶，看着它瑟瑟发抖的样子，眼睛弯起道：“好不好玩？”

　　白商无声道了句无聊，俯下身来去观察那草叶：“它开了灵智？”

　　镜风道：“开灵智倒不一定，不过，一点精魂肯定是有了......”他话音未落，忽然住了口，只见白商的手指抚上那草叶的刹那，它竟缓缓地舒展开来，继而贴在白商的指腹上，软软地蹭了蹭，那模样惬意十足，若是它有口能言，此时应该舒服得哼哼起来了。

　　镜风忽然觉得那破叶子绿得十分刺眼，一把拉过白商的手，将他五指拢在自己掌心，用力捏紧了，道：“不过是根草，有什么可摸的。”

　　好像刚才玩得很起劲的某只狐狸不是他一样。

　　白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镜风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匣子诡异得很，长在匣子里的草也必定不是什么好草......”他目光忽然一冷，迅速将白商拉了起来。

　　白商不明所以，却见他反手抽出自己的佩剑，重重往地面一插！

　　这地方虽不能用法术，可镜风的妖力顺着剑刃直达地下，这片根脉细弱的嫩草被那强悍的妖力一震，纷纷枯萎死亡。

　　以剑刃为中心，四周绿草急速变得枯黄，几只鸦鸟拍打着翅膀从山坡略过，一阵萧瑟凉风吹来，日头像是突然被绑上了万斤的石块重重一坠，下滑了一大截子。

　　这是......秋天了么？这一连串由草引发的变故给了白商一种有些可笑的荒谬感，他右手夺回剑，手腕一转，剑柄敲在了镜风紧抓着自己那只手的虎口上，收剑入鞘的同时后退了半步，半掀眼皮道：“怎么回事？”

　　“就是除除草啊，”镜风见他眼神又冷了下来，便凑过去哄他：“这些草诡异的很，若是留着早晚会成祸害，倒不如早点斩除干净了，永绝后患。”他说话时语气分外真诚，一字一句都是为大局的考量。

　　白商用那种冷冷淡淡的眼神瞥了他一下，转头便走了。

　　他每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来时，镜风都会心头一紧又一凉。看不出喜怒也摸不清深浅，好似他整个人都裹在一团云雾里，始终不肯向外人展露一点真实的模样。

　　其实方才白商在那儿蹲了一会儿，那些草都慢慢地贴到他身上去了，隔着衣服蹭来蹭去的，还有几根略微长点的草，都缠到他腰上去了。他的人他自己都没蹭过几次，倒让一堆杂草揩了许多油，这怎么能忍。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草对他和白商的态度会完全相反。怕他倒可以解释，他来这幻境，表面上是奉了楼主的命令调查那神秘美人，顺便再帮阿商找回琉璃像，可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取回第二滴仙人血。

　　这幻境中的一切都是靠仙人血的灵力滋养才得以存在，若他收回仙人血，这些草必定都活不成了，因此怕他是理所当然的。可它们为什么那么喜欢阿商呢？对这些草而言，阿商不应该只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么，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这些草？

　　他隐隐觉得这不寻常的背后藏了些很重要的东西，可一时却也找不到头绪。

　　白商已走出了十几步远，镜风自忖又骗了他，被冷落也不算十分委屈，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浮土，跟上去了。

　　又走了一阵，前方的山势地形忽然变得熟悉起来，白商扭头去看镜风，镜风见他望过来，便知他此时所想，道：“这里和别苑周围的环境一模一样，去看看？”

　　两人虽已走了好半天，可天色还和方才除完草时差不多，可能一点都没变。

　　别苑大门紧闭着，门口很干净，没有杂草也没有蛛网，像是经常被打扫的样子，里面安安静静没什么声响，两人站在门口，也想不出里面应是怎样的景象。

　　因摸不清里面的状况，镜风觉得贸然敲门会很被动，刚刚准备翻墙，却见白商在那大门前一站，那门竟自己开了条缝。

　　白商精神一直紧绷着，虽然这门开得诡异又突兀，倒也没有被吓到。

　　镜风看了门缝又看了看他，道：“既然门自己开了，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进去看看罢。”

　　这里的东西似乎都很很喜欢阿商。镜风直觉这门后并不会有危险，无论是草还是门，它们见到阿商都是亲切又欢喜的。他甚至觉得，它们就像是小孩子，见到了喜欢的大人，便急着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给他。

　　白商并没有依他所言推门进去，而是垂着眼沉默了片刻。

　　有时候，他真的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镜风这个人真如他自己所言，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自己。可这种感觉往往维持不了多久，便会被无数的疑点所覆盖。他可以确定，从进入幻境那一刻开始，镜风便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隐瞒了许多东西。

　　可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关照和保护却又无时不在。他究竟想做什么？镜风自己辩解，这是因为喜欢他，若他所言是真，那姑且可以理解为他对自己的照顾是出于喜欢，那他对自己的隐瞒又是为了什么？

　　他乌黑的眼睫静静垂落，衬着苍白的脸颊，极为分明的两种色彩，映照出一种说不出的秀气来。

　　镜风正看他看得出神，忽见那乌黑轻颤一下，继而眼皮一掀，露出深潭似的眸子，凝视着自己。镜风不自觉放轻了呼吸，仿佛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可他等了好半天，白商一个字也没说。他转头推开大门，镜风努力回味着方才那双眼珠，试图分辨出藏在其中的万语千言。要知道，往往没有说出口的话，才是最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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