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白商把头侧到一旁，躲开那麻了他半边脸的热气。

　　除此之外，一动不动，配合得让人无话可说。

　　镜风颇有些诧异，好笑道：“我说白统领，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很危险啊。”

　　白商眼睫轻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怪昨夜在太子那边你连那么简单的圈套都能一下子钻进去，你们虚回山的弟子，清心寡欲久了，难道就不知这世上还有许多色中恶鬼了？”

　　白商不动，自是有他的理由在。若是人家来欺侮你，你反抗得越厉害，作恶者便觉得越满足，所行之事也随之变本加厉，但若是你不动声色，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那些人欺负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打两拳踢两脚也就走了。且在静默中寻找机会，也许能成功反击那些比你强大得多的敌人。

　　这个他从小总结出来并一直实践着的理论并不完美，有时也会出错，不过大多数场合下都是好用的，譬如对上妖王北笙那次。

　　“还是说，你心里打了其他的算盘，想用色相来诱惑我以达成你的目的，亦或是待我放松警惕，趁机偷袭？”

　　虽然仍未放松压制，不过镜风抬高了腰背，说话时的距离保持得刚刚好，白商便歪过头来看他，却见他神色平常，脸上只有笑意，并无恶意。

　　“你这个人呀，虽然看着冷冰冰的，还不食人间烟火，可里面却狡猾得很。”他说着，目光缓缓瞥向白商心口，在那停了片刻又对上白商的脸，“依我看呢，这第一个主意妙得很，你若行动起来，必定事半功倍。但这第二个主意，还是不要想了，我可没有北笙那么好骗。”

　　言罢，他冲白商一笑，松开辖制，伸了个懒腰，自己躺到床上去了，双手枕着头，道：“白统领有什么问题便问罢。”

　　他原以为依着白商的性子，必定会开门见山，所问的都是他所关心的正题，可没想到白商一开口就把他问楞了。

　　少年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被压皱的衣摆，走到床边，交叉双臂抱着剑居高临下，神色冷肃：“你多大了？”

　　“啊，呃……这个……”这让镜风忽然有一种被求亲对象打听身家背景的错觉。他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因完全没有准备而心中惴惴，觉着这么重要的事实在不好吊儿郎当地回答人家，便盘腿坐起来。刚要开口，又突然想起之前浮璃说他是只老狐狸，白商年纪还这么小，万一嫌他老怎么办，心中又不禁担忧起来。诸多情绪掺杂在一起，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砰砰不停。

　　白商却很耐心，冷着脸看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手慌脚乱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道：“我三千岁了。”

　　“哦，是么。”

　　少年垂落了目光不再看他，分明未显露丝毫情绪，镜风却硬是从中解读出了少年的心冷失望，顿时更加惶恐不安起来。

　　其实白商只是在梳理这些日子所发生之事的前因后果罢了，可镜风一颗心却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了一遭，觉得自己真是糊涂，如果这种小事都骗他，那他以后要如何相信自己。

　　“……其实我活了三万年了。”

　　对上少年的目光，镜风鼓起勇气道：“活了这么久，听上去有些吓人是不是，所以我来飞镜楼的时候，人家问我修为年岁，我便少报了一个零，不过我说过，你问的事情，我知无不言。所以……阿商，我不会骗你的。”

　　修长的眉忽然皱了皱眉，这在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约莫叫做困惑。

　　镜风不知他因何而困惑，而白商自己却很清楚，活到这么大，从未有任何一人对自己说过“我不会骗你”这样的话。他不知这简单的几个字为何蕴含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让他有一瞬间心被猛力撼动的错觉。

　　以至于所有思绪都被这片刻的撼动所吸引，不知所以的，竟把刚刚想问的东西给忘掉了。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这楼里的人。若是被他们知道，兴许以后再没人敢来找我了。”方才他身上那紧张焦躁的情绪很快便散了，迅速恢复成了那一贯的万事随心的模样，“不过阿商，你若是为了不叫旁的人来找我，而故意把这个说出去，我想我会很欢喜的。”

　　方才吩咐楼中侍女送来了一盘果子，镜风拿了个梨啃完了，现在又慢悠悠地剥起葡萄来，他吃得有滋有味，看白商合着眼帘端坐在床上打坐。

　　自从叫出第一声“阿商”来之后，镜风对这个称呼的使用频率便迅速高了起来。不光说事情要这么叫，甚至没事的时候都要唤两声，尽管白商并不总是理他。

　　他颇为不解为何白商才活了这么几个春秋便能不食人间烟火到这种程度，辟了谷不再像常人那样一日三餐倒还算了，可他居然对所有能入口的食物都不感兴趣。

　　镜风方才把一粒剥好的葡萄喂到少年嘴边，他只是闭着眼睛，似乎毫无察觉，镜风玩心顿起，将那葡萄叼在嘴里，露出一半凑上前去，葡萄堪堪触到少年唇珠时，却见他忽然伸手，将镜风的脸拨到一边，拿手背蹭了蹭唇上的葡萄汁，道：“我不需要吃东西，也不喜欢。”

　　镜风奇道：“怎会有人不喜欢吃东西。”

　　房间了静了片刻，他又问：“那你喜欢什么？”

　　他确信白商能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只是这沉默究竟代表了不想回答还是没有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直觉少年没给出的回答，应是没有。

　　过了许久，镜风又问：“那你可曾有过喜欢过什么？”

　　自己……可曾有喜欢过什么吗？随着镜风的声音，白商默然自问。

　　曾经，应该是有的。他很小的时候，喜欢山上的小动物，他一个人和师傅住在寂和峰，师父又总是忙于修炼，很少有时间能陪他，所给予的照顾大多都是必须的，像那种什么都不做，只陪他说说话或是玩一会的时候极少。而那些偶然在山林间现身小兔子小老鼠于他而言便是温暖又慰藉的存在，他会对着它们说话，将小兔子轻轻抱在怀里还怕弄疼它，等太阳快落山了便将它放走，夜里躺在床上，也会期待第二天的来临。

　　而这一切，是从何时结束的呢……若非他一时贪玩误入禁地看见了元一洞中的那些壁画，那些日子，也不会在仓促间结束罢。

　　现在，他早已忘了喜欢是什么滋味了。他能忆起往事，却再也找不出过往所感。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着觉得这样做才是正道，一个理由而已。只因是非，无关心意。

　　天地万物于他，远比他于天地万物来得冰冷苍白。

　　白商也不是很需要睡觉的，若非受了伤或是需要休养，调息打坐便可。

　　因此，尽管镜风抖开那床看上去便极柔软极舒服的被子，又几乎快要将自己缩进了墙里，将大半张床都留给了他，他也只是将那床被子往里推了推，腾出来个地方继续打坐罢了。

　　不过，他也不知为何，一只妖在自己身后呼呼大睡时，他忽然就生出了两分久违的心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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