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望安歌

　　庆丰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八，宣国都城。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仍未有停歇的迹象。尽管是在天子脚下，富庶之地，但还是有很多小商小贩为生计所迫，天刚蒙蒙亮就哆嗦着打开店门准备营业。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一个身量极高的蒙面男子驾着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车并无特别的装饰，唯有从车身用的上好木料和车夫的佩剑可以推断出车内人必定身份不凡。车内，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藕荷色带暗纹的夹袄，外面还裹了一件镶有白色毛领的朱红色斗篷，才小小年纪便能看出五官十分精致。此刻她正斜倚在车窗旁，透过一道小缝打量着外面，眼中倒是流露出一丝好奇的意味。
　　看了一会，她懒洋洋地从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挑开轿帘，探出头来，对正在驾车的男子道：“阿默，可否再赶快些，我想快些见到皇兄。”名唤阿默的男子只是默默点头，女孩却笑弯了眉眼，复又回到马车里乖乖坐好。
　　女孩口中的皇兄名唤顾期，是宣国已故皇后许之珩之子。许皇后前半生处处顺意，美貌、家世、才学样样都有，可正像这世间的许多美人一样，她却也红颜薄命。许之珩十八岁入宫为后，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九岁产下一子名唤顾期，后来又三次怀孕，却都因为各种意外没能生下孩子，直到庆丰十七年，她二十五岁，才终于生下一个女孩，却也因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女孩名唤顾望，按说该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但当时宣帝在许皇后死后执念过重，坚持认为是她是个不祥之人，心中膈应得厉害。随便起了个名字便称她自母胎里带了病，需要送到隐居于九凉山的国师处静养，每年过年才能回宫一次。
　　今年是顾望第八次回宫，她前几年因着年龄太小，对宫城和宫里的人没什么印象，只跟哥哥顾期相处较多。宣帝虽又立了皇后，但对她还是十分不喜，顶多每年召见她一面，所以她便成了大宣朝两百年来唯一一个养在宫外的公主。
　　马车驶入皇宫，因顾望本身就不受宠，守门侍卫自然是对她公事公办。一进宫门，顾望就被嬷嬷领着步行着往东宫去。这么冷的天，地上还有积雪，她还这样小，软缎的靴子踩在雪上便进了水，她自己一人走得十分吃力，摇摇晃晃的，却也不抱怨。看着她长大的侍卫阿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想着他们九凉山最尊贵的小主子在九凉山是被宠着长大了，可真的到了自己家里，却要受这样的委屈，眼眶竟默默红了一圈。
　　走到东宫宫门处，自里面走出一个穿明黄色华服的少年，后面还跟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顾期迎上来，拿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敲了敲顾望的头，对身后的男孩道：“一年不见，我们的小阿望出落的越发可爱了。”顾望听到这话小脸忽然就红了，正有些害羞，便被他身后的男孩吸引了视线，这男孩实在太过貌美，一双桃花眼似含了水光，左眼下方还有一颗泪痣，唇又极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为张扬的美感。小阿望将他看了又看，终是偷偷对顾期说道：“这个姐姐生的这般好，我真喜欢。”顾期也不禁嘴角上扬，一旁的男孩表情却十分气愤，耳朵通红通红的，对阿望行了一礼，道：“见过公主，臣安歌，乃兵部尚书安东信之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顾望愣了一愣，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这位哥哥原来竟是皇兄信中提到的安歌安公子？阿望一时眼拙，闹了个笑话，还请公子见谅。”声音十分稚嫩，但却十分有礼，安歌抬眼看她，女孩原本白生生的脸庞因着一路行来的寒冷冻得有些发红，一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自己，还带着些不好意思，乌黑的头发用红绸盘了两个小髻，整个人显出一种软乎乎的可爱来。安歌心中十分好奇，他原以为这位小公主自小养在宫外，活得这样孤苦，却没想到她被教得这样好,知礼又活泼，看不出像是受过苦的样子。顾期接过话来：“阿望一路颠簸过来该是累了吧，皇兄早就吩咐人给你备下了你爱吃的，快些更了衣过来吧。”安歌便一拱手：“太子殿下，臣先行告退。”

　　顾望被侍女带着更了衣，便跟着她皇兄那边的公公去到太子殿中。顾期大她六岁，身为太子，这个年龄他早已经开始接触宫内的一些事务，因而也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太子殿下喜怒不形于色的名声在宫里无人不晓，但对于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他一向温柔到了极点。但碍于父皇对顾望的不喜，多年来与她相处的机会寥寥无几，但每次相见，兄妹二人却像从未分开过一般。顾期亲自给顾望布了菜，道：“前几日外祖那边还遣人来问你何时回京，想必外祖他们也想你想得紧了，不若今日好好休息一番，明日见过父皇，我便叫人送你去外祖府上看看他们可好？”顾望只乖巧地吃着饭，闻言默了一默，仍然扬起一张小脸，冲着她皇兄笑弯了眼，道：“可正好，我也想外祖和表哥他们了呢。”
　　顾期和顾望的外祖父是平昌侯许焕，许家根基深厚，出过三位皇后，其宗族子弟也大都在军中为将，算得上是百年世家。许焕一生未有纳妾，唯一的正妻为他生下来两子一女，在女儿死后身体越来越差，第二年便没了，大儿子许之越二十五岁便战死沙场，现在也只余一个小儿子许之言还撑着整个侯府。许焕从前最宠许之珩，因而对这个苦命的外孙女也十分疼爱，每每顾望进京都要在许府住上几日。顾望对于外祖家也十分亲近，她本就没有多少亲人，虽然有国师爷爷护着自己，可小孩子对于自己从没见过的母亲总是有执念，因此顾望心中是拿外祖家当做自己家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望早早便醒了，她年纪还小，本是起不来的，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外祖和表哥，便兴奋的早早就醒了。这会正半坐在软榻上，等着侍女为她更衣。宫女嘉华捧着几套衣服过来，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吩咐人拿来几套衣服，不如您挑件喜欢的，奴婢为您换上？”顾望裹在被子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嘉华：“嘉华，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自称奴婢的。”言罢随意指了一件嫩黄色袄裙：“就这件吧。小嘉华你快些为我梳头，我要先去见一见皇兄的。”嘉华听见这称呼脸红了一红，很是无奈。只得拿了顾望最喜欢的红色绸带为她将头发束起来。
　　穿戴完毕，顾望便去了太子的书房。顾期正在习字，他今日带顾望见过皇帝之后还要去找太傅，不能随顾望一起回许家。这会正等着顾望过来，一见到她便带着她往皇帝寝宫那边去。一路上顾望都有些沉默，顾期心里清楚，她这妹妹虽然看上去是个软和的性子，对身边的下人从来也都是平易近人，可她不是个泥人，不喜欢她的、对她不好的人，她便不爱搭理。五六岁的时候，顾望回宫见宣帝，只是拉着她皇兄的手默默地看着地上，不论皇上问她什么都没有反应。几次下来，宣帝对这个女儿更是不喜，只将她养在宫外，保她吃住无忧，却从未对她有过半分关怀。顾期却一直想要接她回宫，他怕这次顾望又惹恼了宣帝，便开口哄她：“父皇昨日还向我问了你呢，一会见到你定会很开心，阿望可要好好跟父皇讲讲国师大人最近身体如何。”顾望被他牵着手，看起来不太开心，只是说：“皇兄我明白的，你不必担心。”
　　到了宣帝寝殿，通报过后，二人就进去行了礼。宣帝让二人起来，盯着这个女儿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有一丝波动。八年过去，他其实对这个女儿并没有十分的厌恶，只是这么多年养在宫外却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打算等到顾望再大一点再接回宫里随便找个公子哥给嫁出去也算不失皇家体面。只是今日见到这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生的有七分像她母后，便勾起了宣帝的一丝惆怅。他问道：“阿望今日可是要去许家探望你外祖？你外祖近来身体也不好，你带上些东西代我去看看他。”顾望恭敬地行礼回话：“儿臣遵旨。”言行之间有恭敬却不见亲密。宣帝叹了口气，也不强求，便让二人退下了。
　　一出大殿，顾望便又兴奋起来，她一早便让侍卫阿默等在了宫门处，这会更是匆匆向顾期行了礼，便带着嘉华去宫门处寻阿默。一行人准备去城东的许家，一路上顾望还在想，不知安家在何处，昨日见到的那个漂亮小哥哥真是好看，过几天定要让皇兄带自己去寻他。想着想着便又笑弯了眉眼，小脸也红扑扑的，甚是可爱。嘉华看着这个样子的小公主，即开心又心酸，小公主这样好的孩子，却只能住在那九凉山这等偏僻之地，没有亲人在旁。二人各有心事，却不知此刻的许家可是暗流涌动，热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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