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行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程新正在开会。偌大的会议室里静若寒蝉，人人脸上满是一片惊恐之色。铃声响起，有人暗自舒气，有人则是又被吓得浑身一凛。程新皱着眉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电话。“喂，哪位？”
　　“程......程新。”
　　“啪”手机被用力的扔在桌上，底下的人顿时又是一顿。“给你们三秒，全部出去。”空调的声音嗡嗡的响着，而坐在位子上的人自此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晚上程新回到岭南别墅时，院子里已经停着一辆白色的奥迪。他瞟了一眼那车标，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走路。今晚他有相亲。对象是母亲好友的女儿，据说刚从国外回来，主修钢琴。当他得知有这一活动时推拒已晚，只得赴约。客厅里母亲已经和好友聊得甚欢，而那位相亲对象也是安静的坐在一边，看起来甚是乖巧。
　　程母首先看到他，原本笑着的脸顿时沉了下去：“还知道回来，不知道今天有客人吗？”
　　“忙。”程新将外套交给孙阿姨，脸色明显不好。
　　程母是知道他忙的，偌大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撑着，不忙又能怎么办？
　　“阿姨，程新哥都累了一天了，你就不要再说他了。”乖乖女挽着程母的手臂，声音甜腻的劝道。见程新望向她，又忙不迭的将头低下，只留下两颊绯红。开场的小小尴尬自然是不足一提。
　　吃罢晚饭，程新将乖乖女送回家后，程母便迫不及待的过来询问他的意见。程新今天的心情是真的不好，揉着太阳穴冷冷道：“还行。”
　　程母这下就不乐意了。“还行是怎样，要不要考虑相处相处，等过段日子妈就跟人家把日子定了。”
　　程新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有些刺耳。程母还想说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咙里。程新在外一向以礼著称，很少会有这样失礼的时候，更何况此时他的脸色也实在有些怕人。“您若喜欢，娶回来就好。”说完起身便往楼上去。
　　程母一时寒彻内心，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程新，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多少年才能忘掉那个女人？！”
　　程新的背影一下僵住，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脚步继续不急不缓的行走着，声音落寞：“忘了，早忘了。”
　　林北昨天凌晨被紧急送往医院，只因她恍惚听到了外面有程新的脚步声，便打碎了四叶窗企图出去寻找她的程新。两块玻璃扎进了她的肚子，还有一块玻璃割断了她尾指上的静脉。下人不敢私自处理，只得连夜打通程新的电话。彼时程新正在做梦，梦里皆是美好的东西，林北依偎在他的怀里，跟他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哦，对了，还有他们最可爱的儿子小北。枕畔震动，他朦胧醒来，眼角一片濡湿。见是那边打来的，他一下意识清醒，接通电话，待听清那边说了什么，手机从手中猝然落下，四分五裂。
　　浓烈的药水味仿佛也像是早春泥土的清新，让林北很是怀念。身上很痛，可她不愿起来，她怕她一睁眼又是在那个破旧的房间。意识里掺杂着许多过往事，宛若走马观花，皆是痛的不能呼吸。她想若是她能有一个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的跟程新解释，可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一切过往事，都是悲剧。惊喘着醒过来，屋内昏暗，视线朦胧，点滴的声音清晰，就连走廊外也是一丁点声音也没有。
　　“程新”窗边人的背影挺拔，不知道站了多久。林北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腹部很痛，可是她顾不了，她想他，想的纵使疯癫不知年月也将这个人紧紧的刻在脑子里。
　　那人转过身，脸色晦暗不明。林北停下脚步，这人像她的程新，可是感觉上又不是。浅薄的声音响起，瞬间将她打入地狱：“林北，我真想杀了你。”
　　三天后，程新回到公司。之前副总已经催了他好几遍，有些事他们下面的人可以解决，但有些事还是要由他来决断的。在来的路上，医院那边来了个电话，早上林北以上厕所为由企图用水溺死自己，幸好看护人员警惕，及时发现了问题，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程新捏着手机的手指青筋凸起，声音凛冽：“把她给我看好了，要是人死了，你们就全部给她陪葬！”
　　挂断电话，他开窗通风。此时正是寒冬，道路两旁的树木萧瑟，连天空的云都是阴沉沉的。他想起当年林北怀小北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个季节是四季里最美好的季节，可是......他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命运。
　　“等她伤养好了，就把她送到国外去吧......永远不要让她回来。”
　　“是，程总。”
　　该结束了，这些年他也累了，无法释怀的恨也该有个了结了。
　　回到公司，没想到迎接他的不是公司的员工和副总，而是身穿制服的警务人员：“程先生，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非法囚禁林先生的女儿林北小姐，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他的身旁站着的是他许久未见的岳父岳母。
　　程新手插进裤袋里，嗤笑一声：“警察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吧，据说林北小姐在三年前就已经出车祸身亡了，我何来囚禁之说？”
　　“程新！”林母情绪异常激动，要不是有林父拦着，她大有上来撕了程新的架势，“你不要嚣张，我已经派了人去医院了，机关算尽到头来你还是错算了这一步，我女儿三年来受的苦今日我也要你尝尝！”
　　程新面上无变化，可是紧紧攥着手机的手却是汗淋淋的。这几日他千防万防，唯独漏防了林父林母这对。越是纷乱的时候，越是麻烦事多。手机震动，是他的心腹打来的。
　　“程总，非常抱歉，夫人偷制了你的语音，现在她已经到医院了......”
　　一切的镇定悉数瓦解。程新顾不得其他，狂奔到外面，抢了一辆车就疾驰往医院的方向赶。
　　警务人员和林父林母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出，一时也急忙跟着过去。
　　正是上班高峰，路上堵得寸步难行。程新狠狠锤了下方向盘，声音刺耳。开了车门，他也顾不得安全，在机动车道强行抢了一个电动车，码数开到最大，将谩骂声远远的摔在后面。林北，你绝对不能有事。我都决定放你自由了，你千万不能有事。视线朦胧，他想起以往那些美好，父亲、母亲还有最爱的她。每晚不论他回去多晚，他们都会在客厅里等他，开门就是开心的笑声。有时她会和母亲一起下厨，然后骄傲的告诉他哪些菜是她做的，然后逼着他吃完。过往太美好，以至于他现在想起痛不欲生。
　　他派来的人都站在门外，里面只有母亲撕心裂肺的怒吼声。程新打开门，林北腹部猩红一片躺在地上，而他的母亲正撕扯着她的头发。程新上前抓住母亲的手，声音低沉：“妈，她受伤了，松手。”
　　程母怔了一秒，然后反手一个很响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程新，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
　　程新低下头，眼眶中有水光晶莹，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他“噗通”一声跪在母亲的面前，不为道歉，只为赎罪，“妈，三年，我们都放下吧。”
　　“放下？”程母掩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笑得疯癫：“那你来告诉我，你放得下你死去的父亲，你死去的儿子，程家几辈打下的基业吗？你告诉我你能放下吗？！”
　　程新捏紧拳头，牙龈几欲咬出血。“妈，我......”说实话，他真的放不下，每每夜深时，他总会梦见父亲那张被车子挤压变形的脸，儿子小北则是躲在角落里哭着问他，妈妈为什么不要他。三年前，林北作为敌对公司的间谍认识了程新，然后以一己之力搞垮了程氏，在她准备全身而退时，意外就在那时发生了。父亲在追赶她的路上，被后面一辆超载的石子车当即掩埋，而儿子小北在之后也就被她流掉了。
　　“程新。”
　　程新抬起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窗边，她很瘦，和三年前比起来，她简直瘦的超出他的想象，单薄的病号服完全撑不起她的身子。
　　“林北，你想做什么，给我回来。”程新心头一跳，起身就想过去，却被母亲紧紧抓住手腕，“程新，你要是敢过去，我今天就死给你看！”
　　林北冲着他笑着，可是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满脸：“程新，三年前其实我已经决定放下了，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可是......”之后的意外谁都无法预料，就像如今他们这样纠葛的一生，“真的，我不知道爸会出来找我，真的，对不起程新，对不起，爸走后，我心情一直抑郁，第六个月的时候小北也走了，你不知道他从我身体里被取出来的时候我心有多疼，程新，小北没了，我和你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程新，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和你分开，程新，程新，对不起啊，我爱你。”窗帘微动，一瞬间，爱与恨，情与仇，都消弭于世。
　　楼下是林父林母的哭嚎声，楼上，程新望着她刚站着的地方，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以前，他觉得纵使她死了也无法消弭掉他心头的恨，可是当真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他却害怕了。他告诉所有人她死了，可是私下里却把她藏起来，依着心头的那点恨将她囚禁起来，折磨她，逼疯她。可是于他而言，那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可是，纵使他囚禁她，折磨她，逼疯她，可她依然还是在自己身边，在一个自己知道的地方，可是如今......
　　眼眶里有东西流出来，他伸手摸了一下，满手猩红。有风涌进来，带着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他终于明白，不变的是季节，变得是人心，从此以后，他的四季都将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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