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柳色几度浓

　　窦靖记起了所有的一切，不愿意鸠占鹊巢继续留在顾家庄。他连夜搬回了从前住的小院，才要歇下，顾二爷便找上门来，与他促膝长谈了一宿。

　　顾二爷说，顾崖为国捐躯本是顾家的骄傲与荣耀，但是为了宋氏，纵使不愿意也要将这李代桃僵继续下去。他知道，这样是委屈了顾崖，也委屈了窦靖自己，但还是希望能可怜宋氏的一番慈母心，给予她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顾二爷说，只要三年，三年后，如果宋氏仍然没有走出顾崖的阴影，窦靖要走，他绝不会再拦。

　　窦靖静静地看着顾二爷陡生的白发，想起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顾崖握着他的手说的话，一些话在唇边梗住，最终是化成一声淡淡的“好”。

　　他本是被亲爹遗弃的孤儿，亲族早灭，如果没有顾家庄的养育之恩，便没有他的今天。养恩大于生恩，只不过是李代桃僵，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他仍然不愿意搬回到顾崖的院子去，顾二爷无计可施，只得寻了主持中馈的长嫂重新替窦靖收拾了一处院子来，因为离得宋氏近了，宋氏并没有怀疑什么。

　　窦靖养好了伤，开始专心地扮起了顾崖，一个月、两个月……接连大半年过去，窦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他看着校场上的一排红缨枪，想起曾经与顾崖一处练武的时光，却也觉得如今他一人活着两个人的份，更该珍惜眼下才是。于是，窦靖与宋氏愈发亲近起来，对顾老夫人也更加尊敬起来，渐渐地竟也不似过去那十几年般冷冰冰了。

　　窦靖活得越来越像顾崖，唯有面对苏绾平时才寻回半丝儿清明。

　　窦靖从见到苏绾平第一眼时就喜欢上这个笑起来眉眼柔和的姑娘，只是他知道他配不上，于是只偶尔借着顾崖的名号与她说一两句话，等闲不敢过于亲近。从前他会想着挣了军功出息了后再去苏绾平面前堂堂正正地告诉她，在这顾家庄里还有一个窦靖倾慕她，他是窦靖，从不是顾崖。然而，现如今的他做不到了，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

　　他知道，苏绾平心里的青梅竹马只有顾崖一人，这么多年的等候也从不是为了他窦靖。他不敢面对苏绾平，怕沉溺于她的柔情而忘了，这一切根本都是不属于他的。

　　他开始躲苏绾平，可苏绾平却似丝毫察觉不到他的疏离一般一日日地来看他。宋氏更是与苏夫人谈起了结亲之事，窦靖想一切不能再继续下去，索性留了书信又直接跑回了青州大营，说来也是巧合，此时北塞边扰严重，朝廷正好从青州大营征调兵将北上，窦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大军北上的日子恰逢顾老夫人大寿的日子，窦靖天还没亮就到顾老夫人的屋门外叩了三个响头，之后又去顾二爷和宋氏的门外磕了头，接着就趁着夜色离开了顾家庄。

　　顾老夫人的寿辰办得十分热闹，苏绾平随着爹娘弟妹一道来拜寿，循礼送上贺寿的礼仪后才从寿堂退出来。她思索着一直没看到窦靖的人影，四处寻找却从顾家四少爷的口中得知“顾崖”随军北上的消息。只是一瞬，苏绾平便猜到了窦靖的打算，知道他是真的不愿意与自己坦诚一切，也是真的要躲开自己了。然而她却不愿意就这样看着他离开，她不顾小妹苏绾宁的追问，不顾一切从顾家庄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只是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

　　所幸她在城外的十八里亭等到了路过的窦靖。

　　苏绾平想，她抛下一切追过来了，窦靖该明白她的心意，明白她爱的是他这个人而非其他，可最终她听到的却是冰冷到扎心的无情话。

　　“你这是何苦来这一遭？”

　　“如果我不追来，你是打算不辞而别，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你不该追来。”窦靖淡淡地道，目光没有半分波澜地看了一眼苏绾平，而后又落到她身后的槐花树上，“你追来也不会改变什么。”

　　苏绾平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语气里多了些讥讽，道：“顾崖，你还有没有心？这些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苏绾平是不信他半分不知道她的心意，如今这般绝情，难道她真的是自作多情了吗？她故意喊出顾崖的名字，只为试探他一回，而他如她所愿道明了身份，却未能如她所想领会她的心意。

　　他一拳打在凉亭的柱子上，“顾崖？顾崖？你口口声声念的人是顾崖，而我……”他转过身，眼睛通红，“而我姓窦名靖，字长庚，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顾崖。”他笑，笑到最后只剩下落寞的一句话，“苏姑娘，你爱的是意气风发的顾家二少爷，而站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个孤儿，一个从沙场死里逃生的行尸走肉罢了。”

　　窦靖的声音恍若悠远，“顾崖是我的表兄，相差半月出生，我们的母亲都出自镇江陆家，是双生姐妹。”双生姊妹生的孩子相像并不算奇事，“我母亲生我时难产，父亲认为我不详，将我扔出顾家，是姨母收养了我。我和顾崖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从了军，五年前那一仗，顾崖没能活着回来，我负伤回来，一度失忆，所有人都说我是顾崖。可我后来好了，知道他们不过想要一个替身罢了。呵，可是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冷的，姨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恨让我知道，她其实在恨我，或许顾家人都在恨我，也许死在沙场上的人该是我才对……现在，你也会这样想吧，我这样的人就该死在沙场才是。”

　　漠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一挥鞭便扬长而去。

　　马儿嘶鸣的声音唤回了苏绾平的神思，她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睁睁看着疾风骏马载着无情而落寞的身影绝尘而去，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落下，半晌却低骂了一句“懦夫”。

　　回到苏家，苏夫人见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深深地叹息了一阵，拍了拍她的手，与她道，“顾崖的心不在青州，你等了他四年，可他这一去又不知是多少年，孩子，别等了，不值当。”

　　然而苏绾平听了这一句，似是被突然点醒一般，于迷茫中找到了方向。

　　是了，纵使她喜欢上的，等了这么多年的人是窦靖，可在旁人的眼里，她只是和顾崖一同青梅竹马长大的，与窦靖无关，怕是窦靖自己也是做这般想法，才会与她那样说，才会那么无情地抛下她。

　　虽然养在深闺十六载，但苏绾平骨子里却与一般闺秀不同，她一旦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于是，一个寂静的夜里，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就摸出了门，一路奔着北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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