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

　　莲花聚是坐落于莲花峰山脚下的大乡聚，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此间乡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是因战乱灾荒自天南地北聚集而来的流民。

　　最初，这些从各地逃到此处的流民无以为生，时常纠集在一处劫掠山下的百姓，长年累月竟渐成规模，已然成了当地的心腹大患。

　　然而，因莲花峰山势复杂险峻，州陵县寺多次派兵围剿，皆是铩羽而归。

　　章茆单枪匹马闯入此处，凭勇猛武力一一折服了这伙流散之众的诸位头领；又领着这些归顺于自己的人收服了附近的山匪流民。

　　莲花聚不过是这伙贼寇安置家小的一处乡聚而已，并非贼寇的窝点。

　　然而，因乡聚四周多吃人的沼泽之地，官兵不敢轻易踏入此地，这些贼寇家小倒也能在此太平无事地打鱼捕猎，好似生活在一处世外桃源。

　　而要进入此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过被贼寇据守的莲花峰山道，一是穿过那条横跨两峰之间的高山藤索桥。

　　这条藤索桥本是春秋时的楚威王灭了当时的州国后修建的，因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腐朽、破败不堪，而今却焕然一新地横亘在了两峰之间。

　　索桥入口并不隐蔽，登至某座山头的半山腰上，那儿便有一座高台耸立在悬崖边。

　　***

　　章茆率先登上高台，环顾跟随而来的众人，满是自豪地道：“重修这条索桥耗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也折损了我手下不少人，但这却是进入莲花聚最方便快捷的方式。索桥两头皆有人守着，敌军若是敢从这儿侵入乡聚，那便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因为啊，不等他们穿过这条索桥，那头的人便会割断索桥，再无生还的可能。”

　　萧期知晓章世子这话是在警醒威慑自己，也便顺着他的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章世子气冲霄汉，萧某钦佩！”

　　章茆却觉得他是口不对心，但也没计较，换上一副笑脸去询问章怀春：“妹妹怕高么？若是不愿从索桥入莲花聚，那便走山道，如何？”

　　山中分布着兵马，能顺利进出莲花聚的山道定然不是外人能随意走的。

　　章怀春不知阿兄是否是在试探自己，只因不想猜测他如此问的动机，更想着要早些见到郑纯，只能强压住内心的恐惧，硬着头皮道：“我走索桥。”

　　章茆瞧出她是在逞强，当机立断道：“我背你过去。”

　　章怀春只觉不妥，而章茆却不容她拒绝，待众人相继过了索桥，他已是弯腰蹲下了身子，笑着道：“虽说郑郎君也在此地，但妹妹还是别指望他，他当日也是被我背过去的，况他还病着呢。较之其他男人，还是我背妹妹过去妥当些。”

　　章怀春已从章咏春那儿得知郑纯染了病，急切想要见到他，也不再扭捏，向章茆道了声“辛苦”，便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他的肩背。

　　***

　　章茆的肩背健壮宽阔，行走在那摇摇晃晃的索桥上却如履平地，她在他背上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她恍然记起，阿兄幼时也曾背着她登山涉水。

　　山间云雾缭绕、冷风刺骨，阿兄的背却是温暖的，他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渡到她身上，让她的眼眶也泛起了一丝丝热意，不觉泪染双睫。

　　“妹妹在哭么？”章茆脚下的步子变慢了，偏头问她，“为何要哭？”

　　章怀春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也鲜少流泪哭泣。然而，历经重重劫难，见到久未谋面的亲人面，想到他踏上的这条路，她便觉得悲哀难过。

　　“阿兄还记得阿嫂么？”章怀春小心探问着，“她是带着遗憾和恨离开的，阿兄也想让明铃恨你么？”

　　章茆脚下步伐不停，却是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就是要她恨我。恨我，好歹比忘了我要好。”

　　章怀春知晓他对明铃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又摸不着他如今能容忍她到何种程度，并不敢仗着他过往的偏爱包容而触他逆鳞，尽量斟词酌句地劝诫着：“你要让她恨你，有许多法子，为何偏偏要与卫崧联手？”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章茆的语气强硬而冷淡，命令道，“在事态平息前，你就守着你的郑郎君、同二妹妹安安分分待在莲花聚内，我也会想法子将三妹妹接来这儿！”

　　章怀春不敢在这时候惹恼他，忽道：“阿兄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过桥。”

　　章茆并不依她：“这不是逞强的时候，稍有差池，你会掉下去的。”

　　章怀春只得认命地闭了眼，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

　　而桥上的萧期在看到章茆背着章怀春上了索桥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平稳走在前头的章咏春，见她不但不惧这如同吊在风中左右打摆的秋千，竟像是闲庭信步般欣赏着云雾翻滚的山峰之景。

　　云雾漫过索桥，在她身侧萦回缠绕，如轻纱笼罩其身，衬得她好似那云端上娴静优雅的仙子，朦朦胧胧，引人遐想。

　　然而，他却知晓，她的娴静优雅是用来迷惑人的，牙尖嘴利才是她的真面目。

　　可他偏偏爱她那根蜇人的毒刺儿。

　　这根毒刺儿，他不能让人给她拔了。

　　他几步追上她，隔着朦胧雾气，用极轻极快的语气问了一句：“你与郑郎君被接到这儿，是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的？”

　　章咏春转眸定定看着他，看他紧张兮兮的，忽想要逗逗他，那双纯明澄净的眸子里好似蒙上了这山间的雾气，竟似要浸出水来。

　　她不是个用泪水泡出来的娇女娘，如今这副凄哀娇弱、泫然欲泣的模样让萧期摸不着头脑：“你怎地还要哭了？”

　　章咏春偏头抹了抹扑在脸上的湿冷雾气，侧颈低叹：“阿兄要搅黄我们的婚事，将我从阿父身边强掳了过来，这回请你来相谈要事，也是想要利用我来威胁你。若是你肯与他联手，我们的婚事便还作数；若是你执意要与他过不去，他便要将我许给那个半死不活的卫什么公子了。你来便来了，只是不该将阿姊也带来。”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萧期却无心去追究真假，只抓住了两条要紧的消息来问她：“卫崧还有几日可活？你想嫁给他么？”

　　章咏春秉着做戏要做全的念头，想要再试探试探他的心意，认命般地道：“我不知道卫公子还有几日可活，但即便他活不了了，只要阿兄不放我，我也不能与你成婚了。”

　　萧期却是笑着问了一句：“你想我如何做呢？”

　　见他还能笑得出来，章咏春便知晓自己拙劣的把戏早已被他识破，也便没了一丝想要试探逗弄他的心思了，正了神色，道：“萧期，你究竟是宜阳公主的人，还是天家的人？我不想嫁给一个两面三刀的郎君，更不想我的郎君娶我只是为了拉拢牵制某些人。”

　　“看来，你并不信我。”萧期神色黯然地笑了。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脆如薄冰，一丝风便能吹破那如游丝一般的信任。

　　青丝定情、鸿雁传书好似一场场旖旎暧昧的梦，她是那织梦人，为他编织着一场场美梦，将他的身心皆困在了梦里。

　　而她的心，却好似这山间漂浮不定的云雾，抓不着，看不清。

　　他很想问问，她是否还记得今年夏日在侯府一庭芳他对她说过的“忠于天家、忠于她”的话。

　　但是，见章茆已背着章怀春追了上来，他只得止住了这个话头，只道：“对你，我只有因爱而生的私心，再无其他。”

　　这句轻语似风悄然滑过章咏春的耳畔，虽带有他呼出的热度，却瞬间凝成了山间湿冷的云雾，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章咏春能察觉到他生气了，却并不觉得自己此番试探他做错了。

　　“轻浮的骗子！”她小声骂道，“成日里将‘爱’挂在嘴边，却没做一件爱我的事，反而以爱之名处处算计我、欺骗我！”

　　萧期见这索桥上实在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当下已是顾不上男女之别和桥上多双眼睛的注视，一把握住章咏春的手腕便带着人跑了起来。

　　***

　　横亘于两峰间的索桥本就不稳，两人这一跑，桥身晃荡得愈发厉害，桥上人被晃得心惊胆颤，只能拼命拽住桥索稳住身形。

　　章咏春却觉得惊险又刺激，心中那点因萧期而生的愤怒不满情绪霎时烟消云散，竟是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了索桥。

　　双脚踏在坚硬的山石之上时，她的鬓发已被山风吹乱，发间更是带着雾气化开的水汽，已然没了文雅端庄之态。

　　虽是行走在坚实的土地上，她的心却仍似在云端，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期身后，也不去想这人要将她带去哪里。

　　山林茂密，浓雾遮住了脚下的路。虽看不清前路，但她却觉得她的前路就在脚下，是身边的郎君带着她一步步探出来的。

　　“萧期，”林中雾气渐浓，章咏春受不住这寒气，轻声唤住了只顾在前探路的郎君，“我冷。你究竟要将我拐去何处？”

　　萧期听她说冷不得不顿住身形，松了紧握着她的手，迅速解下身上的长袍为她披上。而他此时才见到她如今这副鬓发微乱、衣衫染露的模样，眸色不由深了深，嘴里却笑问着：“知道我要拐你，怎么还敢将我拽得这般紧？”

　　章咏春拢紧他的长袍，神色坦荡：“我若不拽得紧一些，便从那桥上摔下去了。”

　　萧期见她似真的冷，忽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人带到了这浓雾缭绕的山林里，关切问：“还冷么？”

　　章咏春摇头，却是埋怨着：“你当着那些人和我阿姊、阿兄的面拐了我，我的清白已是没了，你要如何偿我？”

　　萧期却道：“女公子忒会冤枉人了，你若不愿，我也拐不了你。”又问，“女公子可取字了？”

　　章咏春毫不扭捏，坦言相告：“英华。”

　　“草木之美，谓之英华；名誉之美，亦谓之英华，这字倒也不负女公子之名。”萧期倾身平视着她的眉眼，看向她的双眸里似能掐出水来，“萧某字如年，我们日后便以字相称，好么？”

　　章咏春不惯他与自己离得如此之近，向后退离了几步，催促他：“我们回去吧，我不想与你坐实‘偷情私会’的罪名。”

　　萧期心下不由一冷，眼中难掩伤色：“与我如此这般相处，你觉得是罪么？”

　　他也不待章咏春说什么，步步逼近了她，故作轻佻地挑起她散落在脸庞的一缕青丝，一双眼似能勾魂，亲昵又暧昧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口鼻。

　　“英华英华，委实可恨！”他轻声质问着，“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有一句记在了心上么？你若对我无意，又为何要赠我青丝？又为何要与我续鸿雁之约？”

　　章咏春被问得哑口无言，却依旧笑得恬静美好：“你怎么同我翻起了旧账？萧郎君是成大事的人，不该如此小家子气，更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而惺惺作态。”

　　萧期知晓她这张嘴最会蜇人，也向来只蛰亲近相熟之人。

　　因此，她这番话虽不中听，但却刺得他欢喜畅快，竟迫切想要尝尝她这张蜇人的嘴上究竟抹的是蜜还是毒药。

　　这念头一旦动了，他的头脑四肢便已被操纵，一手已是扶过她的脸，双唇更是贴上了她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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