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

　　跟了卫崧许久，金霄知晓这位公子是个颇讲究的人，但他着实没想到，这人竟讲究到连一条藏于地下的密道也要修得宽敞平整。

　　隐蔽黑暗的地下密道里，金霄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响动静，似是人类痛苦的低音喘息声。细细去听，似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这断断续续的声音让及金霄疑窦丛生，在他疑惑踌躇之际，一声声都似在催促他去探个究竟。

　　此刻，他始明白，这应该就是卫崧将他困于此处的真正目的。

　　他不再犹豫，举着灯循声寻了过去。

　　纱灯的光是微弱的，只照得见脚下的路。

　　当这点灯火照出女子狼狈的身影面孔时，金霄蓦地顿住了步伐，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那满是血污的脸庞。

　　他认出来了。

　　此人正是宜阳公主。

　　哪怕双手双脚皆被铁链所缚，浑身落满血污，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却好似刻进了骨子里，依旧高贵无匹，睥睨着一切。

　　然而，他想不明白，宜阳公主为何会被卫崧囚禁于此。

　　“那逆子终于舍得对你动手了么？”宜阳公主的笑声似寒冰锈铁，又冷又刺耳，“既被扔进这密道里，你也甭想着出去了。这儿既是密道，亦是迷宫，机关陷阱防不胜防，你若是再敢往前一步，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金霄并未回话，只是静默无言地看着她。

　　她身上满是血迹，显然遭遇过非人的折磨。

　　他对宜阳公主并无慈悲之心，只是，卫崧对生母的这番悖逆之举，却让他脚底发凉、心底发颤。

　　也许，宜阳公主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这便是卫崧那张温和无害笑脸下的真面孔。一个敢囚禁虐打生母的人，其心中不可能怀有一丝善念。

　　而似他这般屡次背叛卫崧的人，卫崧又怎会因失望而大发慈悲地放他走呢？

　　***

　　在这阵冗长的沉默里，金霄终是认清了目前的处境，低声询问着面前的宜阳公主：“他想做什么？”

　　宜阳公主懒懒掀起眼皮瞅着他，答非所问：“外头的医馆之名可是‘宝林’[1]？”

　　“是。”金霄索性将灯置于一旁，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莫非这名字里头另有玄机？”

　　“玄机？”宜阳公主蔑笑道，“西方有无量寿佛，所居之地有七宝树林，是一片极乐净土。但这些不过是异域传进来的一些歪理邪说，迷惑愚弄那些蠢人的！我大汉就该尊道重道，以黄老之术治国，岂能容那些从天竺小国来的秃头僧侣在此撒野？”

　　金霄不信道，亦不信佛，对于宜阳公主这番激愤之言，他觉得有失偏颇，公正地道：“佛普渡众生、劝人为善，医馆救死扶伤，亦是渡人，医与佛其实是一道，皆以慈悲为怀。为人若少了那一点慈悲之心，那便枉为人了。”

　　宜阳公主嗤笑不已：“世有长生之术，却无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一说。你看，世上那些被欺凌压迫的皆是好人、善人，可他们的佛并不会庇佑他们，反倒要让他们在这世间吃尽苦头、受尽折磨，只会用虚无的来世轮回来欺骗戏弄他们，至死也未得好报。这些人真是愚不可及！”

　　金霄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并不擅长与人争长论短，不想继续争论下去，想了想，道：“令郎信佛么？”

　　宜阳公主冷笑道：“一条狗而已，你指望他能像人一样信佛奉教么？他与他那穷酸腌脏父亲一般，是活在阴沟里的爬虫，却妄图窥视天光，他们这些爬虫是不配站在日头底下的，就该一辈子做条听话的狗！”

　　“阿母原来一直是这般看我的么？”卫崧的身影从暗处走来，整张脸皆藏在灯火的阴影下，声音似地底钻出来的一般，又低又冷，“我与阿姊都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为何您不能一视同仁呢？”

　　“你不配与我的阿萝相提并论！”宜阳公主却好似听到了污言秽语，脸上的笑容蓦地敛去，一脸憎恶，“似你这般卑贱之人，就不该活在这世上！若非阿萝受你蒙蔽一心护着你，我早该送你去见你的死鬼父亲！”

　　卫崧早已听惯了她的恶言恶语，若说幼时还会为此伤心难过，如今早已不痛不痒，甚而觉得可笑。

　　“阿母知晓我为何将您囚禁于此么？”他无视了一旁的金霄，缓缓行至宜阳公主身前，蹲下身用手替她细细擦拭着面上的血污，动作温柔，言语轻缓，“阿母说这儿既是密道，亦是迷宫，其实说得皆不准确——这儿是我为阿父修的墓室。而在您的身下，阿父便在此长眠。您想下去陪他么？”

　　闻言，宜阳公主心中大骇，陡然抬目怒视着他，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狗奴，尔敢！”

　　“生同衾，死同穴，”卫崧说得真切动情，循循善诱地道，“夫妇本该如此，阿母不可背道而行。”

　　金霄无意卷入这对母子间的恩怨里，本想提灯悄然而退，卫崧的目光却忽冷冷地射在了他脸上，笑问：“霄郎，你要去哪儿？”

　　这笑透着几分鬼魅，让金霄脊背生寒，双脚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竟移不动一步。

　　他知晓，对他百般迁就宠爱的卫崧，骨子里是凉薄冷血的。但是，他终究还是被这人的虚假面具迷惑了，即便偶尔会害怕他突然的变脸，却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惊恐惶惧。

　　心中有了生的希望，他便害怕死的威胁。

　　看着卫崧一步步行至他面前，他的手心后背已沁出了层层冷汗。

　　“墓室不能没有守墓之人，”卫崧贴在他耳边轻言，“霄郎与我是家人了，便替我留在这儿好好尽孝，一心一意做我阿父阿母的守墓人，好么？”

　　金霄惊惧骇然，心中那一点被章怀春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湮灭，绝望地笑了：“好。”

　　卫崧很是满意他此时的懂事识趣，又转向怒视着自己的母亲，态度恭谨温顺，言语却令人毛骨悚然：“阿母，请恕孩儿不孝，再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但我会常来看您的。到了地下，记得向阿父认个错，他宽宏雅量，会原谅您的。”

　　身陷如今的境地，宜阳公主纵使恨透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卑贱儿子，也知晓再无转圜的余地。她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妇人之仁，没能将这个小畜生同那个卑贱疯癫的男人一道儿棰杀，更不该将这个心思歹毒的狗奴养在身边。

　　“你记住，”宜阳公主目光怨毒地看着他，恶狠狠地威胁诅咒着，“我既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要诅咒你不得好死！”

　　卫崧毫不在乎，依旧笑着道：“阿母，您不是不信因果么？您今日的结局，便是因果报应。我不会让您痛痛快快去见阿父，要让您也经历一遭我当年被您封入棺木里的事。不过，那时有阿姊救我，这回却无人能救您。但孩儿还是希望您能含笑于九泉之下，莫怨怪孩儿。毕竟，这都是您欠下的债。”

　　***

　　卫崧从墓室出来换了身整洁干净的衣裳，便在院内见到了满脸心事的徐之茂。

　　不待他上前与其见礼问好，徐之茂便神色凝重地道：“上回来的小郎君来了医馆，说是想要见见我的大外甥女，我做主让两人见了面，并让他将人带走了……”

　　卫崧神色未见波动，只是颇有些好奇：“大女公子菩萨心肠，与我的霄郎又是相识的，她不会只顾自己性命，从而将霄郎抛下。她当初是横着进医馆的，莫非您又让她横着出去了？”

　　徐之茂知晓他向来心思如发、料事如神，没有丝毫想要隐瞒的意思，爽快承认：“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又郑重请求道，“我知晓你是想留着她，拿她来换回你阿姊，但天家最是仁善，将你阿姊拘禁在宫里，不过是为了威慑你阿母，并不会为难苛待她。你不如就让我大外甥女早些与家人团聚吧！”

　　卫崧的语气不由冷了下来：“我留着她，不仅是因为她能换回我的阿姊。”随即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多有无奈，“罢了，人既已被带走了，那便随她去吧。”

　　听及，徐之茂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卫崧却忽然面色平静哀伤地问了一句：“茂阿叔记得今日是个什么日子么？”

　　“我自然记得！”徐之茂道，“你阿父于十二年前的今日长瞑于九泉之下了。今日，是你阿父的忌日，我不会忘。”

　　“是啊，十二年了！”卫崧长叹一声，面露追忆，忽又阴森鬼魅地笑了起来，“十二年了，我终于让阿母去陪他了！”

　　“你……”徐之茂难以置信又痛心疾首地道，“你终究还是……阿崧啊，她纵使有千般万般不是，却终究是你阿母，是你阿姊的阿母，你何必定要如此做呢？又何须亲自动手？”

　　卫崧只是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道：“我还得亲自动手了结了那个修仙问道的贞毅侯，彻底断了阿姊在这世上的根，让她从此只能依附于我。章世子的兵马应养得能踏平那个侯爷的侯国了，我得离开穰县了，医馆的事便全权交由您打理了。”

　　徐之茂很想劝阻他，却也知晓，这个早已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公子，不会听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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