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

　　作为陪同着主子前来赴宴的宫婢，是不被允许进入花园的，皆须老老实实待在宫外等候自己的主子。

　　品月因是萧期奉了熹宁帝的命令亲自送过来的，又是侯府大女公子带进宫的，谢苏倒也不敢怠慢，不但好好地安置了她，更吩咐了宫人用心招待。

　　当时，谢苏只是随意在太后跟前提了一嘴，徐太后也未放在心上。

　　眼下，看着这个冒着冷雨、踏着矫健步伐闯将进来的女子，徐太后并不知是谁。还是谢苏在她耳边道出了品月的身份，她那颗提着的心方始放了下来。

　　瞧这侯府大婢女似驱赶鸡群一般驱赶拦阻她的宫人，徐太后只觉这婢女忒无礼，正欲呵斥，对方却好似那空中鹞鹰，迈步如飞，霎时间便蹿至了她身后。

　　她尚在惊怔中，脖颈处便抵上了一冰凉尖锐的物事，却是品月拔了头上的银钗挟持了她。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反应过来时，品月已发了话：“天家若不想让您的好母后命丧我手，便趁早将我们的两位女公子送出雒阳！”

　　熹宁帝犹豫着并未立即给出回应，却是徐太后冷笑着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狗胆包天的狂奴！在哀家的地盘，竟也敢口出狂言？你敢伤哀家分毫，哀家便能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护住的两位女公子更别想再踏出这皇宫半步！”

　　品月却并不理会徐太后的话，只是拿眼直直地瞅着熹宁帝。

　　熹宁帝向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即便这宫中的内侍属臣听闻风声早已将这座水榭围得水泄不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品月的请求又正合他意，他也便顺坡下驴地应了她：“你别伤害母后，朕这就让人将两位妹妹送出雒阳！”

　　“皇帝，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受这狂奴威胁逼迫？”徐太后凛然道，“凭她区区一人之力，她还能在哀家这儿翻起浪来不成？两位女公子皆在哀家手上，谅她也不敢将哀家怎样，你可不许将哀家的两位外甥女送出去！”

　　话音方落，品月手中的银钗已是刺穿了徐太后的皮肉，点点鲜血缓缓渗了出来。偏生徐太后有晕血之症，闻到一丝血腥之气便心生恐惧，不由面色发白、四肢发软。

　　见状，熹宁帝再不敢耽误，忙命人将水榭内的章怀春与已回到偏殿的三女公子送出宫去。

　　“等等！”品月忽道，“让萧侍中亲自护送两位女公子出宫。”

　　母后生死握在她手中，对于她的请求，熹宁帝无有不应的，又派人去请萧期。

　　***

　　自品月突然出现在水榭之中挟持了徐太后，章怀春在短暂的震惊慌乱过后，便始终沉默不语地看着品月与熹宁帝、太后之间的交锋。

　　直至今夜，她始知品月竟有如此高超的武艺在身，而这个婢女为了她与三女公子，竟会不顾生死地胁迫太后、威逼熹宁帝。

　　她虽为品月的英勇侠义折服，却又觉得她这番行事太过鲁莽草率，并不能改变她与三女公子的处境，反倒是羊入虎口，白白送命。

　　事后追究起来，岂不是也会将侯府牵连到谋刺太后一事里来？

　　但是，她仍旧想不明白，品月毕竟是阿母身边的人，行事向来稳妥周到，又怎会突然在今日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来呢？

　　想到熹宁帝单独召见品月的事，她愈发觉得此刻发生的一切很是蹊跷。

　　她心头有万千疑虑，尚来不及追问，萧期已奉命来到了水榭内。

　　很显然，前来的途中，他应了解了这儿的情况。进了水榭，熹宁帝并未与他多说什么，只简单吩咐了一句：“务必要将侯府的两位女公子毫发无损地送出雒阳。”

　　萧期没有多耽误，转身来请沉思中的章怀春：“大女公子，请随萧某出宫吧。”

　　而他似已洞察了她的心思，当下却也顾不上男女之别，趁机靠近她，在她耳畔低言：“三女公子已在宫外等候大女公子多时，请女公子快些随我出宫，不必担心品月的安危。”

　　听言，章怀春愈发断定了心中所想，见徐太后竟已昏死了过去，她最后若有所思地与品月相视了一眼，便随着萧期离开了“一池天”。

　　因有熹宁帝的命令，她倒也能顺畅地离开这铁通似的重重宫殿。

　　***

　　出了宫，章怀春发现她的车马仍在宫门前等着她，她家三女公子早已安然坐在了车内，只是驾车的车夫却变成了她并不认识的一名女子。

　　“此乃萧某府上的护卫，阿细。”萧期为章怀春介绍道，“今夜，萧某会将你们连夜送出雒阳，此后一路，萧某也将奉命一路护送。事出突然，还请两位女公子见谅，若是心头有疑虑，出了雒阳，萧某定会为两位女公子答疑解惑。”

　　这番匆忙离开雒阳，章怀春心中尚有许多人和事放不下，只想在离开前求个确切的答案。

　　“永和里那座宅子里的旧人，还有那些跟随我们一道入京的侯府众人，萧侍中是如何安排的？”

　　萧期笑道：“为免太后迁怒于那宅子里的人，萧某已向那宅子里的旧人陈说了利害，给了钱财让那些人各自离开。至于侯府众人，早已在城外恭候着两位女公子了。”

　　章怀春还想问问堂兄的下落，萧期却已开始催请她快快登车出城，她也只能按捺下心头的疑惑，在那唤作“阿细”的女护卫的搀扶下登上了车。

　　车内，章叹春正襟危坐，见她上了车，却将那双一直透过车窗注视着她的眸子移开了，沉闷又拘谨地坐着。

　　章怀春见她仍是不理睬自己，因见她脸上没有先前的冷淡之色，也猜到了这个三女公子沉默不语的缘故，其实在同自个儿置气。

　　“三妹妹，”章怀春靠近她，柔声轻问，“这儿已没了太后，你还要故意不理阿姊么？”

　　这般情形下骤然相见，又听到这样温柔轻缓的话语，章叹春不禁泪流满面，睁着莹然泪眼怯怯问：“我说了许多刺耳难听的话，阿姊不怪我么？”

　　章怀春微微笑道：“你那些话虽刺耳难听，却是振聋发聩的实话，我怎会怪你呢？何况，我已从太后那儿得知了你这般做的缘故，只会责怪我自己没能早些明白你的心意，将你一个人丢在了那深宫里头。”

　　“阿姊无须自责！”章叹春目光灿然地望着她，欢喜道，“我们已逃离了那座深宫！从今往后，便是有天大的诱惑陷阱，我也不会再踏入那座宫殿！”

　　她的决断，让章怀春感到欣慰。

　　而经此一遭，她似早已忘了明桥“离开”带给她的伤痛了。

　　***

　　深夜，大雨倾盆，永安宫内虽是灯火通明，却是人声俱寂。

　　自那挟持太后的狂徒被擒之后，昏死过去的徐太后亦在不久之后缓缓苏醒了过来，看到守在床边的熹宁帝，她顿时便想起了发生在水榭里的一切。

　　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的伤痕，那儿已涂了药，却仍有些疼。

　　“拿铜镜来，”她淡声吩咐着床边伺候的谢苏，“让哀家好好看看这道伤。”

　　谢苏很快便取来了铜镜，将人扶靠在床头后，太后便道：“让皇帝替哀家举镜吧，你们都退下。”

　　谢苏狐疑地看了看太后，只觉今夜的太后神色格外冷淡，饶是她这样常年伺候在身边的老人，也已猜不透太后此时的心思。

　　她怀着满肚子的疑虑领着寝殿内的众人退下后，徐太后便命熹宁帝为她举镜。

　　熹宁帝依言照办，徐太后只需微微偏头，便能清楚地看到镜中映照出来的那道又细又长的伤口。

　　这伤口虽在脖颈，却似盘结在她心头的疤痕，永难褪去。

　　“皇帝啊——”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熹宁帝的眼，满是讽刺地道，“为了明家那个女人，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听言，熹宁帝心口狂跳，惊问：“母后……此话何意？”

　　“你还在装糊涂么？”徐太后冷笑不已，“一池天内的把戏不是你与那萧期策划的么？你好得很！好得很！为了立明家那女人为后，你竟敢伙同他人策划这般歹毒的计划，不但送走了小驹儿，竟还将你母后置于他人的刀斧之下！你这般拙劣卑鄙的计谋手段，你当我眼瞎看不破么？”

　　自接纳了萧期的这番计谋后，熹宁帝的内心便时刻受着良心的谴责。若是母后能听从他的劝诫，放弃立章氏女为后的念头，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也总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期望母后看不穿这一切皆是他授意的。

　　然而，母后终究是慧眼如炬，不但毫不费力地看穿了他的把戏，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

　　内心的负疚让他无颜面对伤心愤怒的母后，只能跪在床边请罪：“儿臣不孝，愿受罚。”

　　徐太后似是已对他寒了心，凉凉笑着：“你是一国之君，执掌着生杀之柄，你若要杀母后，母后唯有引颈就戮，哪敢责罚你？”

　　熹宁帝慌忙道：“请母后明鉴，儿臣并无诛杀母后之心，只是……只是……不得已为之。儿臣此举确实有违孝道，虽贵为天子，但终究是人子。人子行此不孝之事，母后有责罚打骂的权柄，儿臣甘愿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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