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书

　　沈算翘了腿，悠悠地坐在布幡子下，幡子上黑亮亮惊人的两个大字：神算。只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飞舞灵动，风过时有了生魂一般跃动，衬出下面坐的那个平凡的麻脸男子来。

　　面前是条清淡的小巷子，十五步外才是上护国寺的大道。隔了小半条巷子，却同隔了个世界一般，外面的喧嚷热闹从小小的巷口涌过来，到这里已模糊了一层，而那高高的黑幡子，在大道上看进来，也好象远远地在云端上若即若离。

　　护国寺地处京郊，大雄宝殿辉煌巍伟，那佛像全高六十尺，乃是国中之最；四月初八浴佛节的庙会，也就是这里最出名了，平民百姓不说，达官贵人的雕车宝马亦是络绎不绝。自从前几年上元节的灯火走了水，烧掉好大一片角楼，当朝皇帝便再不肯过什么节日，懂事的官吏们也知道体察皇上的心思，不敢在京城里胡闹。说起来，自然是皇上体恤边疆将士，不等凯旋之日，不能自在京城享乐。——只因谁也知道，这凯旋的日子，怕只有佛祖才见得到了。于是全国上下，也只在这护国寺的这几日里，当真有些官民同乐，普天大庆的意思。

　　远远地，也有人见着了这云端外的黑幡子，多是瞟了一眼，便转脸去看前面的糖人儿，面饼儿，练摊的大姑娘，杂耍的小猴儿。也有些须几个穿得体面些，一看便知道附庸过风雅的小哥儿抬头见了，便议论几句：“这字儿可漂亮，可惜是个算命的招牌。”“漂亮是漂亮，却没甚么风骨，总是市井之气，不见得出奇。”

　　沈算竟好似听见了，脸上微微地笑，零乱的麻子重新分散排列一番，也有些奇趣。他拍了小桌子低声地道：“你瞧，且不单看人这样呢，连两个字儿，也要凭呆的地方，来论优劣。幸而生在经书碑文里，那便是绝品，不幸跟了我，那便是市井气了。”

　　那桌下有笑声道：“略识几个字的人，大抵总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敝帚自珍已是少见的谦恭，最多的，是总觉自己是人间绝品，不过放错了地方。”

　　沈算也不恼，悠悠地晃着腿，眼睛半眯着，斜望着外面的天空，半晌慢慢地道：“识货的人也该来了。”才说罢了，巷口过来几个男子，为首那个神情有些虚浮，穿身藏蓝色的直裰，对后面的人道：“我瞧这字如夭矫龙腾，虽具市井之形，却有贵胄之气，这位神算先生怕是个异人。”

　　后面跟上来一个青衣男子，笑答道：“乡野异人同江湖术士，总是最难区分。不过您既然看上了这字，凑个热闹原也不妨。”

　　十步外的沈算仍眯着眼，望了天空道：“几位若是凑热闹的，怕上了岔路了。”

　　为首那蓝衫人笑道：“可见着了，异人原是容不得你这等唐突的。朋友无礼，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沈算斜睨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眼睛跳了一跳，慢慢地道：“相面还是测字？”

　　那蓝衫子看出沈算的神情来，微微颔首，沉吟一下道：“先生先为我测个字好了，简洁些儿。不如……就拣这个护国寺的国字。”

　　沈算的眉毛又跳了一跳，麻脸也绷紧了，那蓝衫子仍笑微微地望着他。沈算呆了好半天，路上也有了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在跟前凑热闹，才道：“这位大人眼光犀利，在下也不顾忌甚么了。今日不宜祭祀，大人偏拣了这个国字，总是气魄非凡。不过国字自起围城，城中有心为惑，大人最近做事，不免有处处制肘的感觉，心中也有事情委决不下。再拆开来看，当是口口干戈四个字，生活中只怕要起些变乱。”

　　蓝衫子神情不变，只眼中有光一闪，独面前的沈算一人看见。后面那青衣男子已笑道：“您听，这可不是江湖中的胡说八道么，您做事，还有谁能制得了？秋官儿，打发他几两银子，咱们回去罢。”后面一个童儿应了声，期期艾艾地望住蓝衫子。蓝衫子摆摆手道：“这些天机，你我凡人不明白，也是有的。不知道这变乱可有什么法子化解？”

　　沈算嘴唇微微翕动，半晌道：“早下决断，速战速决。”一壁说，一壁只是看住那青衣男子，脸色忽地变了苍白，身子好象也有些发抖。那青衣男子的神情也冷冽起来，狠狠地盯住他。蓝衫子背对着青衣男子，似乎丝毫未觉出他的不快来，好半天才道：“秋官儿，送十两银子。多谢先生了。”说罢回身，向青衣男子笑道：“这些东西都玄得紧，还是你说得对，信它作甚。回去罢。”

　　眼望一行人拐弯出了巷口，几个闲人也都散去，桌下那声音戏道：“还不快逃命？晚了可来不及了。”沈算不答，只笑嘻嘻地卷起了黑幡子，穿街过巷地去了。

　　才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几个粗大的汉子冲进巷子，左右张望，却哪里还有沈算的影子？只得抓了个闲人来问。闲人见了这等跋扈，知道是有势力的，战战兢兢地回说，方才那先生算完命，便赶紧收拾东西，愁眉苦脸地逃走了，想是怕算差了挨打。抓他的汉子一把将他搡了开去，怒道：“这下可怎么向将军交代？”他的同伴却碰了碰他肘子道：“别呆在这里，一会他的人来了，须不好看。”说着拉起他避开去，几个吓得不轻的闲人一哄地也跑掉了。

　　他们方转过拐角不见，巷口已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男子，戴顶黑斗篷，整个人生出股肃杀气。他呆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巷子，低声道：“你倒聪明得紧。”

　　四月十六，停云关易守，蛮族势力大张。败军回涌连州，哄抢民物，连州总兵官魏全弹压不住，上章奏请圣裁。
　　四月二十，圣旨抵连州，凡败军作乱者，杀无赦。
　　四月二十二，右军都督大将军樊青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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