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我跟小弟再聊不下去，等他把炉子生完，水烧开就打发人回去。在房里又坐了半个时辰，外边渐有了声响，我唤来一名路过的婆子给我准备沐浴用物。
　　正月里宴席太多，云守城都经常喝到翌日归来，我大清早穿着昨天的衣裳衣冠整齐坐在这儿他们也并不意外。
　　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搓干净了，觉得寒气彻底逼出体外，我抓紧时间，趁当家的起来前睡下。不然父母都起身了我还醒着，免不了要去请个安再一同用早餐，万一吃到一半消息来了，那可真是一时半会不得安歇。
　　这一觉睡了个饱，醒来浑身酸痛。我揉着后颈坐起来，门外久侯的丫鬟立刻推门而入，服侍我穿衣洗漱，并通知我打扮妥当后去见父亲。
　　我因为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乱，边梳发边想着怎么糊弄过他。等见了面，发现云守城脸色还可以，估计是不清楚昨晚真实情况有多凶险——实际上在大部分人眼里，昨晚只是莫名陷入了黑暗，然后灯火就如常亮起了，真正知道危险的只有我们那一屋子人。
　　他大概也只听说了天子在场，而且不确定我知道多少。旁敲侧击了几句，我装着傻，一口咬定什么都没看见，林北渚也没告诉我任何东西。
　　最后他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让我回去了，临走前还嘱咐一句“别让你阿娘知晓”。
　　我想他其实还是晓得一些事的，这个爹虽然能力不怎么样，却不是个蠢人。
　　抱着对他礼貌性的敬畏，我出门时顺走了他桌上一只大红桔，自认这个行为也挺符合我现在的年纪与性子。
　　桔子放的有些久了，水分不足，倒是非常甜美。我边走边吃，把皮捏在手心，看四下无人，扔进池塘昨天砸出来的冰洞里。
　　刚干完坏事，抬眼就看见晏九笑眯眯地背手站在前头，长发与衣袂在风里翻飞。
　　我差点背过气，只觉这人从昨天开始就毫不掩饰自己的能为，本来就很神出鬼没，这下更加肆无忌惮了。
　　他见把我吓着了，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直到我绕过他想走才“哎”了一声，说：“我给你带了东西。”
　　他身形并不高大，但位置站得巧妙，堵着路让我想绕就免不了推搡。我是不想理他的，云秋无意之言给了我一点危机感。
　　虽然没有把话说开，但我们心知肚明，知道对方都是披着凡人的皮，内里什么都记得。
　　他是怎么在喝下孟婆汤后还能维持记忆和法力的，我不清楚，想想肯定有他自己的法子。不然前几世次次都能遇见我，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本以为这一世自己能扳回一局，把他当做无知的耍弄一回，不想他也其实没忘。难怪怎么被我捉弄也不生气，那些在凡人眼里过了头的闹腾，在他眼中大概如同儿戏罢。
　　我倒不是很生气，只是觉得无比郁闷。
　　然而现在情形还由不得我尽情郁闷——都几辈子过去了，总不能再栽在这个人身上。
　　比起前几次青涩的交集，我挺喜欢像现在这样折腾晏九的。有趣是一回事，他那无奈又纵容的神情才是我想看见的。之前倒是真的没想到光是作对都能作出一点情谊，因而意识到之后立刻生出紧张，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毒。
　　晏九自然不晓得我心里所想，微微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蒙你。”而后往袖里一探，取出一枚木雕的蝴蝶来。
　　似乎是新制的，转折之处的刻痕清晰可见，连漆也未上。这种小玩意儿没什么用，我挺喜欢收集，在梳妆盒子里攒了一堆。
　　见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反倒令我略轻松了些，他要真掏出个宝贝来，我肯定得多想。这蝴蝶精巧是精巧，然材质普通，摊位上随处可见。价值不比一支木簪贵出多少，收了也没什么，我便伸手要拿过来。
　　他却一让：“不是拿在手里看的。”
　　不待我疑惑，就见那普普通通的木刻蝴蝶颤巍巍地抖了下翅膀。
　　我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错。
　　阳光照下，薄薄的翅膀又是一颤，落下一层细碎粉末，好似把一身尘灰抖下去，显出底下细腻纹理——再精细的雕琢也不可能磨出真正的翅羽来，这不是真的蝴蝶。
　　可在我注视下它仿佛真的活了过来，轻盈地舒展开翅膀，顶部打着卷的触须也松开来。我能看见光线透过它的躯体，在晏九掌心投下斑驳碎影。
　　然后它轻轻一跃，贴到我鬓边。它是如此小巧轻薄，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
　　晏九这才说：“好玩么？”
　　我小心地碰了碰，生怕按坏了。听到他问话，我犹豫了下，点了点头：“好玩。”因为确实有趣，我见的大场面不少，小东西翻出的花样反倒难得。
　　于是我真心实意地赞叹一句，而后又有些疑虑：“你从哪学会的这么多把戏？”
　　他吹了吹掌心的余灰，随口道：“消遣，不是甚么有用的东西。”
　　我说：“用来哄女孩子很有效。”
　　他便看朝我，眼角眉梢都在笑：“你被哄得开心不？”
　　他笑得实在好看，我很冷静地想了想，觉得此等姿色与功力，我就是真栽在他身上也确实不亏。
　　心里大方承认这一点，但嘴上略了过去：“挺惊讶的，没想到帝君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琢磨木工。”
　　他道：“再怎么繁忙，也总有空下来的时候。闲暇之余给自己找点乐子，打发时间罢了。”
　　我不由得想像了下卫皓临一身王服，坐在正殿上握着把小刻刀雕花的场景，成功把自己恶寒到了。
　　太违和了，怎么也不能把他跟晏九对上。
　　哪怕是前几世，他送我的也都是帕子小木剑一类现成的东西，伸手就有，不用花费太多心思。要不是我那会是货真价实的天真少女，凭这几样还真不会被他给哄到手。
　　莫非他也晓得我现在不好糊弄，才多费了力气在这上头？
　　我越想越觉得有理，不小心问出口来。晏九难得张大了一双眼，露出被伤到的神情：“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太小人心了，可是卫皓临前几世的所作所为给我阴影太深，我才不信这次就是单纯送个东西呢。
　　记忆都在，也没什么好顾及的，我就把这话说出来。
　　晏九道：“你前几次遇人不淑，怎么能怪在我头上。”
　　因为你们是一个人啊。我说，还装什么傻，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我只当他不想提这茬，把话题绕回爱好上，他问：“你们武神平时没事干都做些什么？”
　　我顺着回答：“串门吃酒，互相比试——不过我更愿意跟女孩们在一起，绣绣花赏赏月，比打来打去有意思多了。”
　　“听着不太像一个武神。”
　　我心道你一个暗搓搓做木工的好意思说我绣花，又不是武神就非得喜欢打架。这时我满脑子还是他搞得跟变了个人似的这种念头，突然间一个激灵：“你刚才说什么？”
　　“嗯？”晏九已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站在一条长廊之中。虽然每日有人清扫，扶手之处仍免不了尘灰，他坐下时轻轻弹了弹——爱干净与不拘小节并不冲突，可他的动作轻柔而优雅，与武者的气质大为不同。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儒和端庄，即使身着武袍，也好似长衫款款，飘逸如风。
　　我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为这念头，我努力去回忆君父的一举一动。君父不是纯粹的武人，但行止之间仍有强悍冷硬的力度。我从不怀疑他拿起兵器能否使得流畅，因为他的战意时刻都在体内燃烧。
　　晏九……晏九却没有这样的力量感，诚然他身手算是不错的——凡人里的不错，跟林北渚很有差距，和白狄帝君就更没法比了。我先前只当是孟婆汤的缘故，毕竟我都投成柔弱无力的深闺小姐，他实力差一点也说得过去。可昨天晓得我们两人其实都是有记忆的，他不曾忘记，就更没有不记得自己功夫的道理。
　　他坐在那儿，看我就得微微仰着脸。我神色不定，晏九说：“又在想什么？”探手来试我额头。
　　下意识地，我捉住了他的手腕，两个人都是一怔。
　　这是我的本能反应，不该是云馨的——官家小姐，怎么会有战场上的杀意。
　　“云馨……”他低声道，顿了顿，又说，“芮姬。”
　　听到真正的名字，我压下身来，细细打量他的面孔。他的气质我是熟悉的，不是来自这一世的熟悉。
　　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太多人，没法一个个去记住。多数时候我是凭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感觉来判断对方和我的关系，我知道我们早就相识。但他要不是卫皓临，又会是谁？
　　我凑得很近，几乎想把他这层皮扒下来看看内里是怎样的。这时身后一个声音突兀道：“帝君，公主。”
　　我猛地放开他，转身看去，就见一人身着天宫官服，捧着厚厚文书，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俩。
　　晏九险些被我推下去，扶住护栏，把他认了认：“陈水义？”
　　对方托了托手里的东西：“我来给您送近日的文书……没打扰帝君要事罢？”
　　我：“…………”这种场景就算厚脸皮如我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晏九站起来去接了东西，居然面色不变：“还好还好，下次记得看着点。”
　　他手里平白多了这么多书卷，是不能在外头晃的，立马麻溜地走了。
　　陈水义送完东西也不停留，冷着脸也要闪人，我叫住他，问：“你……我记得你，是白狄帝君点上来的人吧？”
　　他一点头：“没错，何事？”
　　我摆手，让他走了。
　　慢慢在原地坐下，我默默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际上还是舍不得这段情谊，所以才希望他不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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